老和尚生養在中原,水土肥沃之地,那是連座了四大殿堂,八小佛廟,常有達官貴人走動,名盛一時的巍峨廟宇。在那裏,老和尚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尋常和尚。
淅瀝瀝地春雨正是喚醒沉睡大地的節氣,若非這一場意外,老和尚興許會在這巍峨的廟宇間安享晚年。
點滴的漫天灑,輕柔卻也清冷。
老和尚抱著這方才一歲多的娃兒連夜奔逃。
城衛攔下了他,望著和尚後背那藥草滿溢的大籃子,慣例詢問何去,附言此為非常時期,太子謀逆餘黨未網,可有何疑人能上報?
和尚一一作答,末,遂放行遠去。
出家人本不該妄語,和尚知道,當決意帶著這孩子遠離這些恩怨是非時,他已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孩子長在他身邊,年紀太小自然是不記得老和尚曾帶他翻山越嶺,隻知道從他記事起,他便是個小和尚,一個隻見過大漠,隻生養在大漠的小和尚。
那顛沛流離的沙漠歲月,多半是因為老和尚的口音受人排擠,再者地域不同,中原來的和尚講經,又有幾漠人能敬服?
小和尚問過老和尚,為何他叫當歸,漠人都說,此為藥名。
老和尚隻歎了氣,說了句叫小和尚聽不懂的話來。
“唉~當歸啊當歸,你與佛有緣,當歸我佛懷抱去。”你父著同袍相害,陛下遇刺不久便撒手人寰,堂堂天之驕子竟落得個被腰斬於集的下場,隻為著那一個皇位,你父差人將你送到我這裏來,那人彌留之際隻複當歸二字,當歸當歸,本當歸去,此為你名真意。奈何師傅私心,不願叫你靈台染塵埃。
一日,小和尚救下了一尾小沙狐,他說這狗兒伶俐可人,老和尚想到了他的身世,再次感歎,卻說:“你看它是小狗,它便是小狗。”卻從不去解釋這非狗屬狐的真相,或許是打從心底老和尚在抗拒著,抗拒著讓小和尚知道自己也非和尚,乃是龍章鳳姿的太子之嫡長子,本就不是尋常百姓,何況還背負著權動竊國的仇恨?
和尚的高深,究竟隻是表象,塵心早動,唯一指望也就是這慧根深鑄的小徒弟了。
狐妖咬破老和尚喉嚨的瞬間,過去的一切如走馬觀花,終前悟了。
若當初謹守那人托孤遺囑,將孩子送往另一處,他還能再回去,回到那繁華盛景的城市中,走進他日日勤經的那廂房,若是那般,便不會踏入大漠,不會碰見狐妖…
過去所執種種方成今日惡果!
可惜,他醒悟的太晚,已來不及開口告知小和尚,當歸的真意,他的一生便就此畫上了句號。
唯一所願:妖孽勿傷吾徒,老僧一身精血,整個皮囊,爾盡管拿去果腹!
臨了的頓悟惠了佛光,亦喚醒了妖狐理智,卻獨獨落下了一人。
不遠處,年少的和尚見了血光,許是喚醒了沉睡在宿命中的使命…從此,開始了當歸和尚的故事,一個心心念念要沙狐狗狗以命來償的故事。
當歸偶爾會做夢,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抱得自己一身血腥,猙獰的麵孔不甘的一遍遍衝他嚷嚷著“為我報仇”,翻來覆去,總是報仇報仇。
直到師傅死在了自己眼前,那一瞬間他有種錯覺,覺得時常在夢裏驚嚇他纏著他的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與師傅重疊在了一塊!
就在那麼一瞬間,當歸真的覺得,師傅臨終看他的那一眼,是在嘶喊著:“吾徒,為為師報仇!”
正因為如此,哪怕那隻狐狸願意捧出內丹以示贖罪之心,他亦未曾動搖。
噩夢已成為時時刻刻扼緊他喉嚨的索命厲鬼,纏著他每一個呼吸,故而即便是知道自己這麼做,是犯戒,他依舊執迷不悟,鬼迷心竅嗎?約莫說的是。
當眾碎了狐妖的內丹,眾人的瘋狂讓將他驚醒,更多的卻是迷茫。
人人好似在那一瞬間都化為了窮凶極惡的鬼,追逐著那早已失去自保能力的小狐狸,瘋狂極了,好似下一瞬便要將那小小的軀體生吞活剝!
他做錯了嗎?
腦海裏隻有這麼一個聲音,孤零零的徘徊著。
也許吧,那一瞬當歸曾後悔過,可看著那隻狐狸竟竄出了重圍,向他奔來,有聲音告訴他,看吧,這狐妖必是不甘心,臨死前要飲你之血,食你之肉,如同對待你的師傅一般,你報仇才是正確的,若什麼都不做,它將造下一場又一場的屠戮,成為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心中的噩夢。
他的慈悲收了起來,冷漠的睨著那尾衝他奔來的狐狸,他想,今日必不能放過了它。
那是血嗎?
心底似乎很在意狐妖一隻眼下那點紅光,光線直射在它的麵前,宛如一顆淚痣,盛開妖冶。
荒唐!
狐狸麵上毛色遮擋,便是一顆淚痣又如何如此清晰的呈現在眼前?
仿佛那東西太過耀眼,如同埋在塵埃底下依舊散發著光色的珍寶一般,就是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了。
心底還有一種感覺,顯得更荒唐。
但就是這麼覺得的。
這隻狐妖似乎不是他心心念念要報仇的那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