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升很快便跑回來,臉上帶著明顯的得意,痛快的笑道,“陛下在長春宮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當著宮人的麵申斥了公主,說她不施仁政,無仁君之心,德不配天地……總之是恨恨的罵了她一頓,還令她無事不得出長春宮,在宮裏好好思過。”
我心中一片紛亂,顫聲問,“那公主呢?可有頂撞陛下?”
他搖了搖頭,輕哼一聲,“她多會裝樣子,表現的乖巧柔順,隻怕還滴了幾滴眼淚呢。”
我略覺安心,公主尚懼陛下的鋒芒,母女間至少不會因此爆發爭執。
但我顯然低估了陛下的憤怒,她回到乾清宮許久都未有召見我的意思,直到傍晚時分,我終於無法按捺自己的焦灼情緒,決定主動去西暖閣見她。
見到她時,她慵懶的靠在榻上,正拿著銀火箸撥手爐裏的灰。聽到我進來,她微微抬眼,丟給我一記冷冷的注視。
我被她看更加不安,下意識的垂目看著地,一時又怔住了似的,不知該說什麼。
“你挨了罰也沒長記性,還敢抗旨不遵。誰許你出來見我了?”她麵無表情的說,平靜中還是能聽出怨怒之氣。
我手足無措,絞盡腦汁想如何回應她,“是,臣……來向陛下請罪。”
她臉上立即浮現一層慍怒,迅速道,“請罪?那便有個請罪的樣子罷,你不是喜歡稱臣麼?見了朕也沒有個臣子的禮節!”
我羞愧萬分,低首不敢看她,咬了咬牙,決定依言循回臣子的禮節。我俯身撩開衣擺,跪了下去。
雙膝挨到地麵的一瞬,凜冽的疼痛讓我不由自主的蹙眉,我意識到這個表情有博她同情之嫌,當即深吸氣舒展眉目,然後平靜從容的對她行拜禮。
行禮畢,我抬首看著她,這才發現她已從榻上坐起,怒目直視我,雙肩不住的起伏。
“周元承,你是想氣死我?”她極力的壓低聲音問。
我擺首,一手撐在地上借力,讓自己站起,看著她坦言道,“不是,我……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才會令你不生氣。”
良久無語,暖閣中安靜的仿佛時間已靜止,惟有寸寸香灰燃盡發出的細弱斷裂聲,聽得我的心好像也跟著零落粉碎。
“你過來,我看看……你的腿。”她輕輕地道。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按住她撫摸我膝頭的手,勉力一笑,“不用看,都好了。”
她亦不勉強,任由我攥著她的手,半晌無奈的笑道,“看見你,我的氣也早就消了。我隻是恨,你總是那麼癡……可這便是你,那些溫厚的善意早就融入你的骨髓血液,若離了它們,就不是那個我喜歡的你了。”
我默默的聽著,波瀾不驚,隻有自己知道心底深藏怎樣的震撼。我閉目,瞬去眼角一抹朦朧的水氣,對她展露最為真摯的和悅笑意。
我們相依而坐,過了一會兒,她略坐正了些,看著我微笑道,“此情此景,我想到一首詩中的句子。”
我側首含笑示意她說下去。她神思悠然的想了想,緩緩道,“居願接膝坐,行願攜手趨。子靜我不動,子遊我無留。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但願長無別,合形做一軀。”
光陰停止了,巍峨堂皇的九重宮闕安靜了,那輕誦聲仿佛是三千世界中須彌山的梵音在流淌輕吟,接引我走入人間至樂之界。
我凝望著她,一段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臉上,然後,我看到她臉上慢慢綻放出的溫暖平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