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落盡梨花月又西(2 / 2)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說好要跟您一輩子的。”他皺著眉,不甘又不舍得樣子,看得我一陣難過。

“一輩子長著呢,也不掙這一時。”我寬慰他,低首輕歎,“何況,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我隻在心裏說著,說給自己聽。

這一次,輪到我為阿升收拾行裝了。我將曆年的俸銀兌了銀票,給了他一部分,他百般推辭不要,奈何我提道他還要安置樊依,他想了想,才接過銀票,感激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人給我些您日常寫的字罷,回頭我閑了照著臨,等您再見的我時候,一準兒讓您誇我大有進步。”他忽然笑著提出這個要求。

我一怔,想到了那些文稿,也許可以給它們找個去處,於是悉數拿給他,笑著叮囑,“這是我編寫著玩的,純為了打發時間。可不許給別人看。”

他訥訥的點頭,若有所思,但終究還是沒再問我,那些我也不願回答的問題。

收拾好東西,他又說了會兒讓我多珍重身體的話,囑咐我天陰的時候一定要燒些炭火,千萬不能再受了風寒。我一一答應。

翌日,天氣晴好,我送他至東華門處,那裏已備好了馬車,帶他去通州碼頭。

真到臨別這一刻,我才知道何謂不舍,心底澀澀的,卻也不敢表露出來。這已是我,不知第幾次送別故人了。從前是看著他們遠行天涯,留我在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後,我也要離開此地了。

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然而人生如逆旅,誰不是行人。

我看著阿升的車一點點移出我的視線,直至再也望不到。有些後悔沒有讓他再叫我一聲哥哥,那曾經讓我感覺溫暖的兩個字,就留在心底罷。我笑笑,若是送別做得太徹底,他一定又會有所懷疑。

我緩步朝內廷走去,在通往內廷的夾道裏,倏忽一陣秋風起,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獵獵作響。一瞬間往事流轉,記起我曾經站在這裏等候,還是楚國公主的她。那時候的我,麵對她總會有一絲忐忑,一點不安,幾分不知所措,青澀茫然。那天,陪著我一起等候還有孫澤淳,我們愉快的談笑,他總是不忘對我講那句,苟富貴毋相忘。

秋意漸濃,上林苑中的菊花也有些謝了。春日賞櫻,夏日有芙蕖,金桂飄落之後,便可以等待梅苑綻放的素梅。可惜明年的好春光,我不能再陪她去看燦若雲霞一般的菊櫻了。我下意識的撫著那盛放過玉石棋盤的石桌,那一次與她對弈時,她眉梢眼角皆是笑,小小一顆梨渦若隱若現,她笑著說,天下不愛錢之人,唯朕之元承耳。原來那麼久以前,她就已知曉我的心意。

心中一痛,眼裏竟有些淚水,我舉目遠眺,盡量蔽去眼角的潮濕。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細細聽去,是教坊司在練習新的歌曲,她們唱的千回百轉:黃菊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說深深願。重見金英人未見,相思一夜天涯遠。羅帶同心閑結遍,帶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欲寫彩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

曾記花前,共說深深願……幾百年前的詞中早已寫過了,分毫不差,那花,那願……

我心中猛地一跳,當即轉身向東華門處奔去,一路上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那廊下的燕,她倚過的梧桐,還有那座含了我名字的承明殿。

東華門的侍衛見我去而複返,有一瞬的驚訝,聽我吩咐備馬更是有些詫異。我迅速跳上他牽來的馬,匆匆撇下一句,“去養心殿傳話,我去西苑取些東西就回來。”之後便朝西苑馳去。

太液池金光搖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蔭,然而這些都不及承明殿旁,我曾住過的小院裏那段綺麗的風光。

我緩緩地走著,推開院門,竟有些近鄉情怯,再尋回當日的位置拾階坐下,可惜此時沒有晴空護玉盤,也沒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佳人不在側,惟有影孤單。

那是我一生裏最好的時光,當時隻道是伊始,以為將來總會有許多把酒賞月,閑話西窗的日子,卻忘記了那些如詩的歲月,那深深相知的人,都注定與我今生無緣相親。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我已然回不了頭了,歲月悠長,往後的時光,我會在回憶她的微笑,回想她的輕言細語,回味她對我的柔腸百轉中度過。春山花動,夏夜蓮香,秋風落木,冬雪瓊枝,我再也無法感受這些景致的嫵媚可愛,因為她,不會再來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