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無人似花依舊(1 / 2)

南京的冬日雖無肅殺之氣,卻時常雨雪霏霏,清冷而濕膩。

聖旨上說的明白,我不過是閑居此地,掛著一個奉禦的銜,正事一律不涉及。故我到了南京,先去禦馬監點了個卯,拜見掌印,和同僚略微寒暄兩句,如此而已。

眾人對我倒也客氣,隻是看我的眼神難免透著各種探究和猜測,話裏話外也會流露出對我的一絲同情,幾分感慨。也有人特意跑來專門為看我一眼,想是十分好奇這個曾經禦前得寵二十年,數次為欽差代天子巡政,大權獨攬的內相會是什麼樣子,而一朝被貶黜又該是怎生落寞的形容。

我隻裝作不察,循著禮數和所有人打過招呼,便向掌印告罪說自己身子不好,無事請許我在家休養。他自無話,放我去了。

南京是大魏立國之時的都城,後來太宗遷都,南京便成了陪都,一樣設有六部和十二監,但一向都是虛職。

如今應天府便設在南京城。這座古稱金陵的都城,北控大江,南憑聚寶,西接石壁,東傍鍾阜,氣勢頗為恢宏。然而就像他尷尬的地位一樣,不免有種蒼蒼金陵月,空懸帝王州的寂寥。

我早前托人置的宅子位於城內三山街,粉牆黛瓦,映著小橋流水。上一位主人是個徽派商人,頗有幾分雅趣的在院中鑿了一處池子,湖山假石點綴其間,玲瓏別致,峰巒疊嶂。我因見內中一處獨立的院落清幽安靜,就將其改為畫堂,閑來無事便題了個匾額在其上,喚作還硯齋。

搬進來沒多久,就迎來了第一個故人,阿升。他甫一見我,便雙目盈淚,幾乎撲到我懷中,埋怨道,“您怎能如此對我?早就知道您當日讓我走必有緣故,原來竟是被發配到這裏來。”

我笑起來,阿升總是能這般逗我開懷,我環顧四周綠意,笑道,“此處清晨夕暮,煙水彌漫,風起時,滴翠凝碧,更有曲橋流水,小溪如練。我每日枕波其上,寄情詩畫,從此遠離廟堂,這樣快活的日子,怎能用發配二字來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他四下看看,亦笑了出來,笑過之後還是正色道,“您是自請來此的罷,若是依陛下的心思一定不會主動放您來。其實陛下應該也舍不得您。可是您這會兒降了職,賦閑在此,那些人就能放過您了?說句不中聽的,他們巴不得整死您呢。”

我點點頭,想了想告訴他,“我被貶黜,從此遠離京城,遠離陛下,便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雖然我人還活著,但對於他們來說,沒有聖眷,喪失權力的周元承,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

他思量了一陣,慢慢明白過來。我又問了他一些寧王的近況,閑談一會,他便說要幫我整理帶來的東西。

我看著他和白玉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收拾帶來之物,心裏忽然有種安寧的踏實,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邊之人未曾變過,有些情誼也一直都在。

阿升把我帶的銀票和他從前整理過的賬冊拿給我,我其時一直沒有認真留意過自己有多少錢,如今仔細一看,倒嚇了一跳。那是個相當龐大的數字,一瞬間我又有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大人可真是有錢人,難道這些年都沒處花錢不成,竟能積下這麼多。這回好了,咱們在著石頭城的生活可是衣食無憂了。”白玉翻看著銀票笑歎道。

阿升輕嗤一聲,“你看你這點見識,何止衣食無憂,今後想要什麼,你隻管和大人說就是了,他肯定會滿足你。大人在花錢這方麵一向疏散,性子又衝淡,若是靠他自己,隻怕這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

我聽後一笑,“以前是真沒處花,也沒什麼機會出去置辦東西。如今倒是有閑情了,看來我這後半輩子,便要致力於如何把這些錢花光了。”

說得他們都笑起來,不過阿升的笑容裏隱約透著些無奈的感傷。

我對他們說道,“你們也別叫我大人了,這麼生分的稱呼怪沒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他們欣然應允,此後阿升便喚我哥哥,白玉則以名字來稱呼我。

阿升因告了假,陪我住了幾個晚上,後來在我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的回去了,從此後每隔上一段時間必會來南京看看我。

我平日無事隻在還硯齋閑坐,讀書寫字,更多的時候是描繪一幅心中想象的山水畫卷。這些事,我做的專注,往往會耗費一天的時間,再一抬頭,已是畫堂煙雨黃昏時了。

篆香燒盡,月上簾鉤,這樣清靜的日子過的緩慢,似庭前溪水靜默的流淌,等到一卷東風吹綠園中柳絲,春雨浸潤斜陽外的芳草,我已將宅中所有畫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閑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飄香。

如此恬淡的歲月,當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牽掛難捱,還有那隨著黃梅雨季到來而愈發折磨人的腿疾。

南京城接連數日陰雨連綿,白天猶可,一到晚間沾上濕氣的錦被,膝蓋處便漫生出延綿不斷的酸楚感,漸漸演變成一種噬骨般的劇痛,令人夜不能寐。

我時常輾轉至天明,坐臥不寧。一日夜半,疼得實在難以忍受,不得已我起身點亮房中燭火,欲燒些熱水,取巾帕來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