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無人似花依舊(2 / 2)

這一番折騰倒驚動了白玉,見狀,她讓我去床上坐著,脫了錦緞披風,自去打水熱帕子。

“對不住,吵醒你了。”我隻得跟她說抱歉。

她瞥了我一眼,不在意的說道,“我本來就睡不著。你動作那麼輕,生怕吵到我,哪裏就真能聽見呢。我隻是剛巧出來,想看看那園子裏的杏花被雨打成什麼樣了,才瞧見你屋子裏的燈亮了。”

我心下稍安,因問她,“你時常睡不好麼?還是因為來了這邊不習慣。”說完,我才想起來,她本就是南邊人,如何會不習慣呢。

她亦想到了,譏笑我記性差,又自嘲的笑笑,“從前那麼多大事要你記呢,哪兒想得起來我啊。”

我一曬,垂目笑笑。她大約怕我尷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確是好不了,可不能總這麼自己生捱著,回頭我去管禦馬監的人再要些炭來,燒上火總能好過些。”

我笑著擺手,“不用,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應炭火。我看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兩天無妨的。”

她聽後不語,隻瞪了我兩眼,卻也看不出生氣,半晌幽幽一歎道,“你可真能忍。”

“我?”我笑出來,“我前半輩子過的也算順風順水,卻真沒什麼需要忍的事。”

她毫不猶豫的白了我一記,輕笑道,“是麼?那這病根怎麼做下的?為何你正意氣風發的就被降了職,發落到這裏來?”

我一窒,接不上她的話,半晌隻好低頭尷尬的笑笑。

“你也是個癡心的人。”隔了好一會,她忽然說了這一句。

我淡淡一笑,扭頭望向別處,佯裝聽不出她話裏的一絲幽恨,我沒問她為何用這個“也”字,她話裏的另一個癡心人究竟是誰,我想,我心裏清楚。

過了幾日,天氣終於放晴,溫潤的空氣間彌散著花香。我便去尋了個藤椅坐在園中,看明媚的陽光下,落紅滿地。

白玉正拿了隻掃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我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隻說讓我安心曬太陽就是。

“再添些人手罷,你一個人忙裏忙外太累了。”我確實有些過意不去,出了宮自己過日子,才發覺,我如今的心境是百無一用,居家庶務一竅不通。

她搖著頭,不忘奚落我,“有什麼累的?統共就兩個人,兩張嘴,你又挑食,愛吃的東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倒是你,甩手掌櫃似的,賬上的事一應都不問。真難為你,怎麼當了那些年宮裏的總管?還頂著全天下最會給皇上賺錢的名頭。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我無語,澀澀的笑道,“能醫不自醫,這些年也累了,你就讓我偷個懶罷。”

“是被罵累了罷?”她追著補了一句,看我一副慵懶的樣子,也就沒再說這個話題。

她慢慢的掃著,將那些花瓣都歸攏在一處,然後用手捧了一點點的丟進水裏,之後站在池邊上靜靜的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種閑愁萬種的風流。

“你瞧它們昨日在枝頭開的正好,一夜風雨,今朝就委頓在地,丟在那水裏頭,還不知道會流到哪裏去。花如此,人生亦如此。”她忽然說道,那細細幽幽的一歎,似遊絲飄飄嫋嫋,輕軟的融化在春風裏。

“花落了明年還能再發,人雖不能重活一遍,但當下的生活總還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風雨傷春,不如憐取眼前景致。這些幽思偶爾發發,還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我如是安慰道。

“如何排遣?”她轉身看著我,低眉笑了,“我沒你那麼好胸襟,總能釋懷。”

我索性開懷一笑,“我這樣也是被逼無奈,不然總想著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嘔血三升。”

說得她也樂了,過了一會又看著我,蹙眉問道,“說是憐取眼前,你倒有認真看過麼?你且說說,我有什麼變化?”

我一愣,凝目看去,見她梳了牡丹發髻,發式繁複,卻隻戴了一支步搖別在頭上,我這才察覺她已將少女的發式換成了婦人的樣式。我於是含笑告訴她這個發現。

“一晃我也是三十多了,再梳個姑娘的頭真說不過去。”她輕拂了一下雲鬢,笑著問,“我這樣,好看麼?”

她站在那樹蔭底下,一縷陽光透過枝蔓斜斜的灑在她臉上,照得她的麵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廟裏菩薩身邊鍍了金的龍女像,華彩斑斕,卻更為鮮活生動。

“好看。”我頜首,誠實回答。

她燦然一笑,注視我良久之後,笑容漸漸的散去,“總歸沒你心裏的那個人好看。”

說完,她不再看我,又拾起掃帚,轉身去掃其餘的落花。

我的笑容亦隨著她的話而凝結,一陣空幻的感覺再度漫上心頭,轉顧那些落紅,不由又想起,她曾說過不喜歡殘紅委地……

如今上林苑的菊櫻已盛開了罷,隻是不知誰會陪在她身邊一起飽覽這三春盛景,誰又會為她在起風的時候披上衣衫,站立在她身側,為她阻擋料峭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