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站起來都這麼費力,我如今和一個廢人有什麼區別。
“你想死?可沒那麼容易。孫澤淳,傳先帝旨意給他聽。”她疾聲喝道。
我心頭劇烈顫抖,她留了話給我……跪坐於地,我聽到孫澤淳小心翼翼的問,“傳哪一道啊?那份聖旨在您手裏……”
“傳口諭就行了。”她短促的喝斥,打斷了孫澤淳的話。
“是。傳先帝口諭,周元承回京之後,務必珍重身體,不得擅自離宮,更不得自戕,否則朕於九泉之下亦難以瞑目。”
這短短的幾句話,讓我從震驚到錯愕再到無助茫然,她怎麼會留這樣一句話給我,讓我活著,受著,那些來自於她女兒的淩辱,難道她也這般恨我麼?
“聽見了麼?這是母親最後的遺願,一字不差的說給你聽了。至於你要不要滿足她的心願,你自己瞧著辦罷,反正朕也沒有閑工夫盯著你會不會自盡。”她輕蔑的說著,似乎還是怕我抗旨一般,補充道,“這可是母親臨去前特意交代的。”
我這一生已違拗她太多次了,如果這是她的遺願,我選擇遵從。我深深吸氣,令自己平靜,然後叩首接旨,盡管那幾句簡單的話將會令我餘生萬劫不複,靈魂再難超脫自由。
她一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張小箋,她輕輕晃著,然後把紙湊近了燭火,看著火苗一點點將它化為縷縷焦黑,“這個,是母親寫給你的,但是朕不想給你看。你記著那道口諭就是了。”她笑得輕盈,得意,居高臨下玩味著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
她因為心情愉悅,一笑道,“雖然母親還是記得你,可有什麼用呢?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裏等待她的人是父親。她注定要和父親生死在一起。至於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笑話,一個在陽光下黯淡的影子。”
我不想再聽她說下去,我對她叩首,請求她放我離去,“請陛下將罪臣交三法司重處,罪臣不勝感激。”
她適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這一句話打碎,她終於知道了我對死亡已無所畏懼,她對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記拳頭打在柔軟的棉絮上,沒有反應,令她更加羞憤。
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鎮紙朝我丟過來,冰涼的玉石擊在我的額角上,轉瞬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流淌了下來,滴在斷裂的碧玉上,鮮豔奪目。
“陛下,不可,您答應過先帝的……”孫澤淳急道。
“住口!”她的一聲斷喝讓我當即明白,她應是對她母親許諾過,不會傷害我。
“念這個給他聽。”她抽出一份奏折扔給孫澤淳,森然道,“這是史官對你的書寫,你自己好好聽聽,日後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會是這般模樣。”
我漠然聽著,孫澤淳沒有情緒沒有起伏的聲音,“元承不知書,頗強記,猜忍陰毒,好諛。帝深信任此人,元承勢益張,用司禮諸人等為羽翼,宮中人莫敢忤。禦史趙循、侍郎王允文、禦史沈士耕、給事中楊楠先後力諍,俱被詰責。給事中楊楠一複言之,並謫貶。元承乃勸帝選閹、設內書房為內操,密結侍郎王玥等在外為援。又戕害首輔,離間帝與楚王……”
思緒又飄散到不知什麼去處,我已聽不到孫澤淳的話,隻知道這評價洋洋灑灑,文字頗豐,看來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數應該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許多。
“周元承,你覺得這文章寫的如何?其實這是一個你頗為相熟之人寫的。”她頓了一下,嘴角慢慢綻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經極力買好的,楊楠。”
“再告訴你一件事,”她笑著繼續道,“那副清明上河圖,朕已令人把你寫的字盡數抹去了,為此還得修補那副畫。真是可惜,你的好書法終究是留存不下,再也不會有人能看見了。”
喉嚨處的溫熱腥甜再度湧上,我極力的克製,終於沒有讓它噴湧而出,那一口血含在嘴裏,順著我的嘴角慢慢流下來。
“陛下,天晚了,回頭明兒還要親送大行皇帝,您看……”孫澤淳不忍的看著我,說道。
她似乎也玩膩了,滿足的盯著我嘴角的血,揮手道,“你下去罷,在北三所好好待著,無事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雙手撐著地勉力站起,不禁還是晃了晃,我不想在她麵前失去最後的尊嚴,垂首後退,盡力如常的走出養心殿。
京城的朔風吹在臉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銳利,我有些撐不住,扶著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感受著身體每一處都在發出的疼痛。
眼前一段素袖拂過,手臂跟著一熱,我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周掌印,我送你回去罷。”
我抬眼,熟悉的麵龐,隻是從前的嬌憨已蛻變為如今的溫婉,是曾經西暖閣中的侍女俞若容。
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不經意的抽出我的手臂,“多謝,我自己能走。”
此時此地的我,不能再給任何人添無謂的煩擾了。
“周掌印,”她低聲叫住我,在我身後一字一句的說,“那是真的,大行皇帝,她要你好好活著。你一定要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