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聲的笑了出來。鄧妥揮手示意侍衛們從速抄檢,冷冷一顧我道,“請罷,車馬已在門外等候你了。”
我頜首,轉向扶著我的白玉,凝視她滿臉的淚水,努力伸出手去為她擦拭,“走罷,收拾你的東西,去找阿升,他會安頓好你的。你可以回故鄉,也可以在江南尋一處小院子安穩的生活。從今往後,你是自由的了。”
“我不去,我說過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回去……”她哭得泣不成聲,聞之令人肝腸寸斷。
鄧妥不耐的看了一眼,上前兩步伸手欲拉開白玉,一麵說道,“有完沒完,耽擱了聖旨,你擔得起麼?要走就一塊走,省著還得費事再抓你一回。”
我拂開他的手,將白玉攬在身後,“總管大人,聖旨裏隻說拿我,我自會遵從,請你不要為難旁人。”
鄧妥微一愣,目光忽然越過我,看向我身後,陰鷙的笑了出來,他對著院中的侍衛吩咐道,“去準備個火盆,就地把那些東西都焚了,一個都不能留。”
聞言,我轉頭看向身後,一群侍衛抱著一遝紙張畫卷,一摞摞的扔在地上堆在一處,有人已去找了個銅盆,預備點火折焚燒。
那是我這些年寫過的詩詞,畫過的畫,還有文章,字帖……我霍然轉首,不禁怒視鄧妥。
他幾近欣賞的看著我的表情,冷笑道,“這是陛下口諭,凡是你寫的東西,畫的畫,一個字一個影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幹淨。”
伴隨著一陣萬箭穿心的撕裂感,我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胸口又是一陣翻湧。我大口的喘息著,不得已半靠在白玉身上。
“行了麼,可以走了罷。你還真想看著那些東西被燒成灰燼?”
我深深的吸氣,冷冽的空氣刺激著我的咽喉和肺部,讓我抖得更加厲害。我不能回頭,不能去看那火焰裏的一星筆墨。那曾是我的理想,是我在這世間留存的唯一一點痕跡。
我舉目望向天際,那裏茫茫無垠。人生自幻化,終當歸空無。此身長滅,孤燈長寂,那些身外之物也終將隨風而去。
我看向白玉,把我的手臂從她懷中抽出來,輕輕拂過她滿是淚痕的臉頰,對她微笑道,“去罷,好好生活。把我這個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還不了,來世,我會盡力。”
最後望一眼,我深深的記住,這個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淒涼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嚐不是悲辛無盡。
長路漫漫,萬裏關山,我總要回到那座深深困鎖著我靈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卻一切的恩怨。
養心殿被籠罩在一片素白裏,看上去有些許陌生。我拖著無力的雙腿邁步進去,對著那一團燈火裏朦朧的麵孔,俯身行禮。
她是皇帝了,我該對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禮,我一一做著,做得毫無瑕疵,然後垂目等待。
沒有人理會我,也沒有聲音吩咐我可以起身,這是我預料到的,但是腿上的疼痛還是不斷的提醒我,即便心死,也還是難擺脫這具身體。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聽到孫澤淳輕輕咳嗽的聲音,他在提醒新帝,這丹墀下還有一個未解的仇恨需要她發泄。
“周元承,許久不見,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樣子了。你跪得那麼遠,朕看不清,跪近些,讓朕瞧瞧你的臉。”她對著我招了招手。
我還有心願,我還需求她,咬了咬牙,我拖著麻木的雙腿向前膝行了數步,讓大殿中的燈火可以映照在我臉上。
“啊,你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她一聲驚呼,像是真的被我的樣子震驚到了,“這簡直是,形容枯槁……看來你這些年過的很不如意。”
我垂目看著地上,平靜恭謹地對她懇求,“罪臣周元承伏祈,請陛下恩準罪臣去大行帝陵前舉哀,以盡臣子之義。之後,罪臣願伏國法,任陛下處置。”
一陣細碎悠長的鈴聲,是她晃動手裏的金香球發出的輕靈響動,隨後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飄散下來。我不合時宜的想著,在香品的喜好上,她們母女卻是沒有一絲相像之處。
“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國法。孫澤淳,按律應該怎麼給他判罪?”
孫澤淳尷尬的輕笑了一聲,回道,“這個臣也不知,陛下應該問法司的人。”
“哦,可是他想死,朕卻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沒意思的。”她轉向我,揚聲道,“大行皇帝的靈柩明日就要從壽皇殿請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沒有機會見母親最後一麵了。”
她語氣堅定,我禁不住霍然抬首,顧不上不能直視她的禮製,我顫聲道,“罪臣願受任何刑罰,隻求陛下恩準,明日一早罪臣定會除冠跣足,跪於養心殿前恭請陛下發落。”
她毫無反應,繼續玩著手中的香球。我看著那燭火明滅間,她忽明忽暗的臉,年輕姣好,透著勃勃的生氣,可惜組成那生氣的一部分裏還有吞噬人心的恨意,我仔細的看著,恍然發現她原來隻是五官像她的母親,那神情分明和她父親一模一樣。
我不想再等了,也知道她不會應允我。那麼我此刻起身,她就可以令禦前侍衛將我拿下,或者就地誅殺。那當真是痛快的結局。
我撐著地,用力的想站起來,孫澤淳看出了我的意思,驚呼道,“哎,你做什麼?陛下沒讓你起來,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