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寫給侄兒的一封信中,說道:“我盡量不和那些被流戍的人說話,不和他們有任何的來往,我會特別注意……最好不要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佛羅倫薩人。按理說,如果有人在路上向我行禮,我應該友善地跟他們打招呼,但現在我是不會去理睬他們的……”
他對一切都感到害怕。但他也對自己的這種行為感到羞恥。他瞧不起自己,開始憎惡自己,以致病倒了。他想用死亡來解決一切,大家也都以為他快要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內心有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這種欲望每天在他的內心裏燃燒,彙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而這股強大的力量使他感覺加倍痛苦。如果能無所作為該多好啊!可他辦不到。他必須有所作為。但卻是被動地行動。他像但丁筆下的獄囚一般,被卷入激烈而矛盾的情感旋渦裏,備受痛苦的折磨。
“讓我苦惱吧!我一直處在無盡的苦惱中!我的過去,沒有一天是真正屬於我自己的!”
他向上帝發出絕望的呼號:“上帝!上帝!還有誰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呢?”
他十分渴望死亡,因為,他覺得隻有死亡才能將他帶離這可怕的奴隸生活。他羨慕那些死去的人。
“你們不必再恐懼生命的變化無常和人世的苦痛折磨,今後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沒有誰可以強迫你們……寫到這裏,我怎麼能不羨慕你們呢?”
“死了以後我們就不在這個世上存在,也就不是我們自己了。我們可以逃出天地萬物的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死亡快降臨吧,我不想再繼續做現在的我了!”
米開朗琪羅的肖像至今還矗立在京都博物館,他在那注視著我們,從他痛苦的臉上,我們似乎聽到了他內心痛苦的呼喊。
畫家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曾給米開朗琪羅畫了一幅肖像:他側身站著,穿著黑衣服,肩上披著一件羅馬式的大氅,頭上纏著布巾,布巾的上麵頂著寬寬的黑氈帽。他的頭是圓的,額角是方的,腦門很大,上麵爬滿了皺紋。黑色的頭發亂蓬蓬地蜷曲著。他的眼睛很小,但目光憂鬱而犀利,時而泛黃,時而泛藍。鼻子很寬很挺,中間隆起,曾挨了托裏賈尼一拳。從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皺痕,嘴巴長得很細膩,下唇稍稍向前突出,胡須不算濃密。在他的臉上籠罩著一種悲哀與猶豫的神情,顯得疑慮重重,這是詩人塔索時代的典型臉龐。他那淒慘的目光不由得喚起人們的同情。
因此不要再去計較他性格中的弱點了。他一生中都沒有得到所希望的愛情,卻飽嚐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難。他目睹了自己的故鄉淪陷,目睹了整個意大利被野蠻的民族占領,目睹了自由的消失。他親眼看著他所愛的人一個個地離他而去,藝術的明燈在他眼前一盞盞地熄滅。
在這黑夜降臨的時刻,他孤獨地留在了最後。在臨死前,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感覺似乎虛度了時光,白白放棄了歡樂,為藝術這個偶像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因此,他覺得自己沒有做該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他內心抱有深深的遺憾。
他活了89歲,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沒有一天享受過真正的人生。這89年的時間裏,他一直在忙碌地工作,但卻實現不了一項偉大的計劃。他隻是完成了一些他所不願意的繪畫,而他認為最重要的作品,卻是一件都沒有完成。真是命運弄人。他盡心盡力所完成的工程,有些在他在世的時候就被毀掉了,如《比薩之戰》的圖稿、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還有些沒完成就流產的,如尤利烏斯二世的墳墓、美第奇的家廟。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隻是他最初計劃的大體框架而已。
雕塑家吉貝爾蒂在他的《回憶錄》中講述了一樁故事,說德國安永公爵手下有一名鏤銀匠,具有超高的技藝,可以和古希臘的雕塑家相媲美。晚年時,當他親眼看著耗盡他畢生精力的一件作品被毀掉時,他跪著喊道:“上帝啊,你是天地萬物的主宰,可憐可憐我吧,不要再讓我迷失,不要讓我再去跟從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然後,他把所有的財產分給了窮人,退隱到深山中,了卻餘生……
米開朗琪羅就好像這個可憐的德國鏤銀匠一樣。他的作品不是沒有完成就是遭到毀壞,這對於他來說,就等於一事無成。等到了晚年,回首這一切,看到自己一生的努力都白費了,他感到了人生的悲苦。
於是,他隱退了。上帝正在十字架上張開著雙臂迎接他,於是這個文藝複興時代的驕傲,宇宙間至高無上的靈魂,消失在上帝愛的懷抱中。
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是對痛苦的讚頌,對可以擺脫一切的死亡的讚頌,而對快樂的讚頌一直沒有嘶喊出來。他整個人都被現實的命運擊敗了。
這便是偉大的米開朗琪羅的一生。我們在享受他天才的作品時,就好像在享受我們祖先的功績一般,從不會去關注他所流過的鮮血。
而我願意把這鮮血攤開展現給大家,我願意舉起英雄的紅色戰旗,讓它在我們的頭上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