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日薄西山

漫遊歐洲

在希特勒攫取政權的前十年,即1924~1933年,歐洲的生活相對平穩。我經常會滿懷感激之情地回憶起那十年。由於我們這一代人曾經遭受過極其深重的災難,所以格外珍視那好不容易盼來的相對和平。我們每一個人都渴望找回在第一次大戰和戰後的艱難歲月中失去的幸福、自由與精神財富,於是大家懷著愉快的心情重新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並且各處漫遊,進行各種嚐試。我們又重新發現了自己的歐洲與世界。在那十年裏,人們從來沒有進行過那麼多的旅行,這也許是由於年輕人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尋求他們在過去彼此隔絕的狀態中失去的東西,或者是由於人們已經隱約預感到會再次遭受“禁錮”,所以在此之前想要及時衝出狹窄的天地。

那段時期,我也去了很多地方,不過我已不再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人了。現在隨處都有我的朋友、我的出版人,以及一大群讀者。我通常是作為我的書的作者去那些國家的,這給我帶來了不少好處。我可以更加廣泛、高效地宣傳自己畢生為之奮鬥的理想:爭取歐洲的精神統一。我在瑞士、荷蘭、布魯塞爾、佛羅倫薩,以及美洲發表演講,努力向人們傳遞我的這一統一思想。這種旅行與通常意義上的旅行完全不同,每到一個國家,我很容易就可以見到這個國家最優秀的人物,如同友人一般,而不必特意去尋找他們。可在我年輕時,我對他們心存敬畏,從不敢給他們寫一行字的信,而如今他們卻都成了我的朋友。我躋身於那些通常把陌生人傲慢地拒之門外的社會圈子,可以自由地欣賞聖日耳曼城區的華麗建築和意大利的高級宅邸,並可以見到私人的珍藏。我已不必為在公共圖書館找一本書而看人的臉色行事,現在圖書館館長會親自把庫藏的罕見文獻拿給我看。我還是擁有百萬美元資產的古董商的客人。於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了所謂的“上層”世界及其奢華。這一切都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根本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

但是,這算得上見多識廣嗎?肯定不是,我依舊渴望青年時代那種自由的、無須會見任何人的旅行。那是一種舊的、充滿魅力的旅行方式,它深深吸引著我。所以每次要去巴黎時,我會盡量避免提前通知羅歇·馬丹·杜加爾、儒勒·羅曼、杜阿梅爾、馬塞雷爾等好友。因為到達之後,我喜歡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並重訪原來的那些咖啡館和小飯館,以回味自己的青年時代。如果想靜下心來寫作,我總是去那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如布洛涅、蒂拉諾,或第戎這樣一些外省的小地方。在我看來,最舒服不過的事莫過於遠離經常住的那些令人厭惡的豪華大飯店,住進小旅館,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行蹤,這樣便可以完全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了。後來,盡管希特勒從我身上奪走了許多東西,但是唯有這種美好的、充分享有內心自由的歐洲式生活的回憶是他既不能毀滅,也不能從我心中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