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笑談世界民主化浪潮(2 / 3)

客:您看,亨廷頓不是講過民主化浪潮第三波嗎,您覺得這是不是?

主:亨廷頓的書我都知道,我的看法跟他有一點點不一樣。他(利比亞)這個運動表明,與過去不能想象的,過去以為這個社會要現代化是很難的,實際上他也在進步,他是群眾在進步,這個了不起的啊。不是政府、不是知識分子,是群眾在進步,群眾不滿意現狀了,他要改變,他沒有明顯講,實際上是想民主。埃及這邊的對話是非常清楚的,埃及以前也算一個民主國家嘛,但民主也有水平高低的啊,他是一個低水平的民主。他原來規定總統一任就是六年,可以不斷連任,等於終身製嘛。

客:現在改了。

主:改成四年,隻能連任一次,受美國影響嘛。說明他在民主化道路上,已經走了民主的第一步了,所以他這個運動是每個國家都是要求民主,這樣落後的社會,群眾起來要求民主,而且是連鎖型的。這個現象是全球化的現象,所以要講到全球化。全球化之前,很難的,當然全球化也是慢慢建立起來的。可是他的確是全球化的現象,他是一個落後的國家,而且還是很多國家、一大片,都在活動,要向民主、向現代化前進,就是說都在跑道上麵,他發現自己落後了,要再往前麵跑,是這麼一個現象。

中國道路,從曆史誤區中回到跑道

客:我接下來就問您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您剛剛了民主化運動,一些非民主和民主不成熟的國家都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您覺得是否還有第三條道路?第二個問題,因為您剛剛講到孟子的“王道”,跟現在的全球化的價值觀輸出有一點關係。比如說我們現在講“和諧社會”,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在全球化的體係裏麵作出貢獻他的價值觀,扮演他所應該扮演的角色,您怎麼看待中國的“王道”在今天這個世界體係上所應該賦予的新的含義。

主:你的問題提得很好,可是也很困難。(笑)

客:你可以先談一談有沒有第三條道路選擇?

主:在全球化時代,像剛剛講的一個基本的看法,基本觀點,就是要從世界來看國家,不能從國家來看世界。中國問題也一樣,中國也要從世界來看中國,不能從中國來看世界。大國也是這樣,小國也是這樣,小國的集團也是這樣子,都是在一條跑道上麵跑,在這個基礎上麵來看,很多問題就容易解釋了。我覺得中國的問題也是這樣子,就像剛剛講的,大家都在跑道上麵跑,有一個跑錯了,跑到岔路上麵去了,岔路就是曆史學家講的誤區,蘇聯的垮台就是因為他們走到誤區上去了,我們比蘇聯聰明一點,我們在蘇聯瓦解以前十幾年就搞改革開放,所以我們從誤區裏麵又跑到軌道上麵來。不過這一步不容易,我們跨上了一腳,還有一腳還沒有跨上去。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不是例外,中國的現象是,在跑道上麵跑,阿拉伯伊斯蘭教也是在跑道上麵跑,有的國家在跑道上睡覺了,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就是中途醒過來又在跑了,我們跨上了一步,還有一步還要跨,這一步我們感覺到困難,我認為不要著急,困難也必須要跑上去,因為跑上這一條道路,不是願意或者不願意的,這是曆史自然規律。可能遲一點,早一點,但是必然要走這條道路,沒有第二條道路。蘇聯時代都是講第二條道路,甚至於講第三條道路,今天利比亞,卡紮菲他有第三條道路?(笑)第二條道路第三條道路都是錯誤的。隻有一條,都在這條路上前進。我的看法不一定對。我的看法跟福山還是接近的,但不完全一樣。

客:您覺得中國還能為世界體係、為這個全球化提供什麼新的價值或者新的道路嗎?

主: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毛澤東把(傳統)文化都搞掉了,西化又不許講。改革開放以後我寫了一篇文章叫《漫談西化》,人家說你的膽子好大,那時是“談西色變”,不能講的。我是第一篇文章講“西化”。

我的看法是,中國所有的活動並沒有超過軌道,大家必須共同遵守的曆史軌道,並沒有離開,不過呢,遇到很多困難,有的是我們走錯了的。現在國外有人講笑話,20世紀有三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馬克斯講錯了話,第二個錯誤是斯大林做錯了事,第三個錯誤是毛澤東跟錯了路,這三個錯誤不得了,死掉至少一萬萬人。所以這個問題就大了。人家問我你的樂觀哪裏來的?我說我無所謂樂觀,無所謂悲觀,大家都在一個跑道上麵跑,你掉下去一定要回來的,你落後了就要往前走,是這麼一個現象,現代國際文化沒有特色,是大家共同遵守的道路。

蘇聯的曆史全盤顛覆了

客:您的書裏麵講,您現在閱讀主要是了解中國、蘇聯和美國曆史的書,也寫過一些很精彩的評論,我很想知道,您一般會閱讀什麼樣的關於蘇聯美國的曆史?

主:看什麼書講不清楚,譬如看美國的曆史的書,青年時代我就看,現在有書來,我也看,我現在看書有一個困難,我不能去選擇,因為我不能走出去,我又不能去圖書館。今天跟國外聯絡也困難了,人家都打電話,我不會打電話,我沒有耳朵了(耳背)。所以我是有什麼東西就看什麼。不過呢,因為我有一點,我受教育的特點是我的時代重視基礎教育。所謂廣識教育,基礎教育要廣,你看東西、寫文章就方便了。可是也會犯錯誤,我的文章不一定對的。

客:我看您寫的《蘇聯雜記》,包括您在《朝聞道》還有《拾貝集》裏麵都有很多篇幅來談蘇聯和蘇聯的解體,裏麵涉及三十年代蘇聯大清洗的曆史,對付黨內“敵人”手段非常殘忍,比如有個蘇共高官什麼酷刑都不肯承認安插到他頭上的罪名,然後克格勃就要當他麵強奸他女兒,他就認罪了。這比電影裏美國黑幫和香港黑幫這種黑社會的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不知道您對蘇聯共產黨的政黨組織有沒有研究過?

主:蘇聯瓦解之後,俄羅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公開檔案,莫斯科有三個檔案圖書館24小時開,因此人們對蘇聯問題可以深入研究。蘇聯的知識分子頭腦都很清楚,歐美花了很多錢很多時間都去搞材料自己看,所以對蘇聯的了解進了一步了。他們得到的結論,蘇聯走到誤區裏麵所以垮掉了,最近我想你可能注意了,《炎黃春秋》發表了一篇文章,叫做《一部顛覆性著作〈20世紀俄國史〉》,你看過沒有?

客:我還沒有看過。

主:請你回去把它仔細看,這篇文章的確是顛覆性的,都把我的頭腦給顛覆了(笑)。

對於十月革命,對於列寧,等等,講法都不一樣了,它這一部《20世紀俄羅斯史》是普京總統組織的,40位專家寫的,它是國家的書,實際上是一部標準的史書。俄羅斯學校教科書裏麵今天已經沒有十月革命了,十月革命改成十月政變,真正是顛覆了。俄羅斯對於蘇聯問題還在進一步研究,整個人類曆史都在推進。比如以前爭論一個問題,第二次大戰,蘇聯是解放了波蘭,還是侵略了波蘭呢?

波蘭的觀點跟俄羅斯不一樣,波蘭把蘇聯解放的銅像移到郊區的墳墓裏麵。俄羅斯就對波蘭提出抗議,說你們無視我們紅軍幫你們解放的功勞。波蘭說不對,你們是侵略我們的。所以蘇聯跟希特勒一樣是侵略國。現在有曆史書講,這兩句話都講得不清楚。現在曆史學家把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蘇聯的曆史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蘇聯斯大林、希特勒共同侵略波蘭,定了密約嘛,這是很清楚的。第一步是蘇聯跟德國都是侵略國。可是到了第二個階段不對了,希特勒打蘇聯了,蘇聯變成了被侵略國了。還有第三個階段,希特勒失敗之後,蘇聯軍隊打出來,又第二次占領波蘭和東歐許多國家。第三個階段蘇聯又是侵略國家,這個看法我們的書還沒有,國外已經很清楚了。香港出版的都已經有了,所以對曆史的看法都在重新書寫。

所以要從全球的角度來看曆史,不能從國家來看世界,從國家來看世界就是那曆史跟我的完全不一樣。

“兩頭真”知識分子回看年輕時的理想

客:是,您在《拾貝集》裏麵講了,就是說您說是“兩頭真”:一頭是年輕的時候天真盲從,年老的時候追求真理。您說的這個年老的時候探索真理,我理解很大一塊是在於曆史的探索,重新認識曆史。您怎麼回看中國近百年的曆史,因為這近百年幾乎是您整個見證的曆史,您是不是認為曆史有自己的發展規律,你講過兩大事情改變中國,一個事情就是日本侵華,另外一個是共產黨?這是不是在曆史規律之內?

主:我們這一代人,人家叫做“兩頭真”,年輕的時候真心跟共產黨走,到年老的時候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看法就改變了,蘇聯瓦解之後看法更改變了。所以到了老年,重新思考真理,重新追求真理,這是兩頭真。我這兩天看了一本書還沒有看完,這本書寫得非常好,《楊憲益傳》。

客:這個書我看過

主:楊憲益很有趣味,到了外國娶了外國太太。他青年就傾向共產主義運動,所以他後來早期就參加共產黨,到後來他的意見也不對了,變成反革命。開除出黨,後來又改變了,四人幫打倒之後,後來又入黨,到最後他又脫黨。他也是“兩頭真”,他的波浪比我們更大。

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在一個動亂時期,曆史的動亂不是很簡單的道路。他有彎彎曲曲的,可是方向是一樣的。我說我現在年紀老了,研究問題力不從心了,我說曆史像一條河一樣,河的上麵有波浪,這個波浪受風的影響,一下子往東,一下子往西。你在這個波浪裏麵生活,弄得眼花繚亂,弄不清楚。我現在不研究河流上麵的風浪,我研究河流下麵的潛流,潛流比較穩定,它的方向比較明白。我就是研究這個潛流,根據潛流,我假定一個理論,就是我自己認為可以講得清楚的,就是整個人類前進軌道是怎麼回事。蘇聯傳到中國來的叫“五階段論”,“五階段論”現在要重新研究了。

客:您那代知識分子年輕的時候很大的理想就是希望中國富強對吧?希望中國能富強,中國人能有尊嚴,現在這個目的基本上實現了,但是付出了很多的代價,您怎麼再回頭看當時那代人的精神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