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墳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設想徐州西郊的燕子樓上,秋來西風送寒,月明如水,更顯得淒冷與孤寂。獨居樓上的關盼盼想必受盡了相思的煎熬。張愔離去後,她脂粉不施,琴瑟不調,往日的舞衣也疊放箱中,根本再也沒有機會穿戴上身了。忽然筆鋒一轉,說到張愔(尚書)墓上白楊已可作柱,而生前寵愛的紅粉佳人還孤孤單單地獨守空幃,倘若真的情真義摯,為何不甘願化作灰塵,追隨夫君到九泉之下呢?
白居易對關盼盼原本是一片同情之心,這時為何又要勸她以死殉情呢?這並不是他有心要傷害關盼盼,隻因為按當時人們的道德標準來看,能以死殉夫,實是女人的一種崇高無上的美德。白居易認為,既然關盼盼能為張愔獨守空房,為什麼不再往前一步,從而留下貞節烈婦的好名聲,成為千古美談?在詩人的心目中,堅信節操和美名比生命更重要,他以為勸關盼盼殉情,並不是逼她走上絕路,而是為她指明一條陽光大道。為了更明朗地表達他的意念,他又十分露骨地補上一首七言絕句: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張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為關盼盼所寫的四首詩帶給了她。關盼盼接到詩箋,先是有一絲欣慰,認為能得到大詩人的關注及柔筆題詩,是一種難得的殊榮。待她展開細細品讀,領會出詩人的心意所在,不禁感到強烈的震撼,心想詩中寓意也太過於逼人,用語尖刻,實欠公平。我為張愔守節十年,他不對我施以關懷和同情,反而以詩勸我去死,為何這般殘酷?因而她淚流滿麵地對張仲素道:“自從張公離世,妾並非沒想到一死隨之,又恐若幹年之後,人們議論我夫重色,竟讓愛妾殉身,豈不玷汙了我夫的清名,因而為妾含恨偷生至今!”
說罷,她不可遏製地放聲大哭,哭自己的苦命,也哭世道的不平。張仲素見狀,心中也感酸楚,在一旁陪著她暗暗落淚。哭了不知多長時間,漸漸地,關盼盼似乎已從憤激的心情中理出了頭緒,於是強忍著悲痛,在淚眼模糊中,依白居易詩韻奉和七言絕句一首: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相隨。”
關盼盼的詩中有自白、有幽怨、更有憤怒。事到如今,她本早已了無生趣,既然有人逼她一死全節,她也別無選擇了。
張仲素離開燕子樓以後,關盼盼就開始絕食,隨身的老仆含淚苦苦相勸,徐州一帶知情的文人也紛紛以詩勸解,終不能挽回關盼盼已定的決心。十天之後,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麗人,終於香消玉殞於燕子樓上。彌留之際,她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提筆寫下: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這句話是針對白居易而言的。淒苦獨居了十年的關盼盼,對於生死其實已經看得很淡,以死全節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是一件傷心之事;但她恨隻恨自己的一片癡心,卻不被白居易理解,以為自己不願為張愔付出生命,反而拿一個局外人的身份逼自己走向絕路。在關盼盼眼中,頂頂大名的白居易這時已成了一個幼稚的兒童,那裏能識得她冰清玉潔的貞情呢!
關盼盼的死訊傳到白居易耳中,他先是震驚,明白了關盼盼確實是一位癡情重義的貞烈女子;繼而,他想到了關盼盼的死與自己寫的詩有著直接的關係,心情由敬佩轉成了深深的內疚。於是,他托多方相助,使關盼盼的遺體安葬到張愔的墓側,算是他對關盼盼的一點補償,也借以解脫一些自己的愧疚之情。但這一點關照,對於含悲而死的關盼盼來說,又有何意義呢?仍是徒增虛名罷了!
白居易六十六歲以後,官職是太子少傅,分管東陽洛陽之事。這時的他,年已垂暮,雄心大減,不再積極參予政事,而隱居在洛陽香山。自知來日不多,因而忍痛割愛,把心愛的駿馬送給他人,並讓能歌善舞的侍姬樊素與小蠻離開自己,各奔前程,以免自己百年之後,兩位妙齡佳人重演關盼盼的悲劇。從他的這一行動可以看出,白居易已經為逼死關盼盼而深深內疚了。後來,燕子樓因為關盼盼的故事而成為徐州的勝跡,曆代均加以修茸。樓上至今仍懸掛著關盼盼的畫像,神情秀雅,容貌豔麗絕倫,過往的遊客,不但仰慕其風貌,更為她的貞情而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