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些時候,村長“老驢臉”分別領著五六個鄉鎮幹部進了徐家(他一次隻領一個)。幹部們進門後都很謙和,也都說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嫂子”。來了也不多坐,臨走時都會留下一個信封,說:也沒啥拿,是個意思。那“意思”五千塊錢左右(信封裏還夾有個人簡曆)。放下“意思”後,又會留下一句話:都工作這麼多年了,請嫂子方便的時候,給縣裏唐書記打個招呼。“老驢臉”很興奮,每次都適時補上一句:“放心,都是自家親戚,我給盯著。”
夜深的時候,家裏就剩下自家親一窩了。徐亞男終於開了口,她說:“我這次回來,是想給你們說一聲,別再給我攬事了。我過不下去了,我得離婚。”
立時,一家人的臉都黃了,麵麵相覷。那沉默像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家裏人,自己的親人看她,就像是看一個怪物,仿佛在說:你都掉福窩裏了,還想咋?!
過了一會兒,老二旺才搶先說:“姐,你瘋了?過得好好的,離哪門子婚呢。”老二媳婦跟著說:“姐呀,一家人都指望著你呢,你可千萬不能離。”娘歎了一聲,說:“你帶著孩子,離了這日子咋過?”老大旺家說:“是啊。真不能過了?不是對你挺好麼……”爹是老實人,隻咳嗽了兩聲,說:“你可要想好啊。這這……是吧?”
徐亞男說:“他說了,離了給我一百萬。”
旺才眼一亮,說:“給一百萬?論說,不少,這不是個小數。叫我想想,叫我再想想。”
旺才媳婦也跟著說:“老天,一百……萬哪,可真不少!”
過了會兒,旺才突然說:“不離!給一百萬也不離,要離就多要些。哎,等等,他能答應給錢,是不是有外心了?這叫包二奶,姐,那不能輕饒他!”
旺才媳婦再次跟進說:“就是,敢出這個價,肯定是外邊有頭兒了。那錢,他給了麼?”
旺家搖搖頭,說:“我琢磨著,不光是錢的事吧?……”
旺家媳婦說:“姐,你可得長心哪,可得拿定主意呀。”
娘說:“這要是離了,往後,就該讓村裏人說閑話了……”
旺才說:“娘說得對,千萬不能離。你要離了,可啥都不是了。早些年,五嬸成天站在村街裏罵,說咱家多占了他家一溝田。現在跟鱉一樣,吭都不敢吭……叫我說,趕緊給大姐夫打電話,他也是官麵上的人,讓他回來,給出出主意,參謀參謀。”
徐亞男在省城已待了那麼多日子,她看人的目光已習慣於居高臨下了。她突然發現她的家人一個個都很蠢,說的全都是屁話。這讓她很失望,她覺得他們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來。望著家人,她眼裏漸漸有了淚。她眼裏含著淚說:“不用,叫我再想想。”
這天夜裏,徐亞男獨自一人,在院子裏站了很久。鄉下的夜,依舊很黑。七月天,無比燠熱,蚊子一群一群地在頭頂上打旋兒。不遠處,有人對著牆根撒尿,嘩嘩的,尿氣從房後飄過來,腥嘰嘰的。還有父親的咳嗽聲,連綿不絕。是的,這樣的日子,受蚊蟲叮咬的日子,她已經不習慣了,也受不了了。
後半夜,娘從屋裏走出來,站在她身後,說:“彩,睡吧。”
徐亞男不語。
娘說:“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別光聽他們說。”
片刻,徐亞男終於開口說:“半年多了,他都不跟我一個床,他不要我了。”
娘說:“是嫌你……”
她說:“娘,我不想活了。”
娘問:“打你麼?”
徐亞男搖搖頭,說:“他敢?”
娘說:“隻要不打你,該忍的,就忍了吧。”
娘還說:“各人有各人的算盤,誰的話也別聽,自己拿主意吧。人是活臉的,要是不要臉了,論說,也能活,活得差一些罷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臉氣,再把臉丟了,讓人瞧不起,就難活了……要實在是過不下去了,真想離,就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末了,徐亞男說:“娘,去睡吧。”
天快亮的時候,徐亞男獨自一人,悄悄地抱起熟睡中的孩子,離開了大徐莊。這時候夜氣正在慢慢飄散,風稍稍涼了一些,瓦屋的獸頭依稀可見,已不那麼猙獰。東方欲曉,村街裏靜無一人。徐亞男快步走著,心裏很孤獨。
她明白,這裏沒有人能幫助她,往後的路,隻有靠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