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就在村辦隔壁的屋子裏，擺開了一張圓桌，菜一盤一盤端上來了。主菜上的是靠山坳有名的“四稀罕”。第一稀罕是靠山坳的特產，長在山溪石頭縫裏的“胖頭魚”。這魚是清燉的，煮出來湯如牛奶一樣濃香白亮，且一條條魚頭都是朝上的，就像活的一樣。第二稀罕是“山韭菜炒五彩蛋”。韭菜是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時從山裏現采的，野鳥蛋也是從山裏的樹上的鳥巢裏現掏的，有喜鵲蛋、金雕蛋、鴿子蛋、畫眉蛋、錦雞蛋。蛋種不同，顏色、大小各異，大補，於是就叫五彩蛋。第三稀罕是“五仁南瓜煲”。一個大南瓜，圓的，掏了瓜瓤，割了頭蓋，裝上野蜂蜜偎出來的白果，白果中間是核桃仁、核桃仁上邊是杏仁、杏仁上邊是葡萄幹，上籠蒸了，香甜可口。第四稀罕是“山珍燒野豬肉”。山珍就不說了。山裏禁獵，野豬肉是偷偷搞來的。其餘如小雞燒蘑菇，羊蛋羊眼羊凹腰，石磨豆腐、小油饃、手擀麵……滿滿一桌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靠山坳的馬河順忍不住試探說：“叨、叨，都嚐嚐。咱這地方偏，輕易不來個領導啥的。你看，也沒啥招待……領導，透個信兒，說說那‘項目’唄。”
劉金鼎看了在旁邊陪坐的王馬虎一眼，很嚴肅地道：“王村長給你交代了吧？項目不是在飯桌上說的。”
王馬虎也知道犯忌了，朝嘴巴上打了兩下。
馬河順趕忙說：“那是，那是，知道，保密。你放心，一定保密。”接著又端起酒壺，“喝，咱喝！”
劉金鼎喝了幾杯包穀酒之後，說：“這酒還挺烈。”
馬河順說：“這酒烈是烈，不上頭，自家釀的。這是頭道，我留最好的。我給你說領導，真不次於茅台，真的！”
往下，馬河順私下裏攛掇著幾個婦女輪番上來敬酒……喝著喝著，酒上了頭。也許是藏了一個多月，忍得太久了，劉金鼎突然有了演講的欲望。他很久沒有當眾講話了。其實，當眾講話也是一種權力。此時此刻他忍不住了。他說：“老馬，馬村長，想致富是吧？你知道想致富首先需要什麼？觀念，首先是改變觀念。在當今社會，觀念不改變，你永遠富不了。那麼，怎樣才能改變觀念呢？兩個字：讀書。知道讀書是幹什麼用的麼？明理。人生就像是無邊的黑夜，書是燈，讀書可以照亮人生。要學會吸收當今世界最先進的理念。什麼是最先進的理念呢？……”
馬河順瞪大眼睛，說：“呀呀呀，說得真好！怪不得是大人物，真有學問哪！我服了，真服了！我這回是真長見識了。我得再敬你兩杯！”
劉金鼎先前還是有警覺的，可喝著喝著，身心都有些發飄。他伸手指著馬河順，說：“你告訴我你信什麼，說，你信啥？別給我說假話。我不聽假話。實實在在地告訴我，你信什麼？”
馬河順也喝大了。他一拍桌子，說：“我……我跟你說，在咱這地界上，老天爺是老大，我就是老二！我還沒服過誰。你別看王馬虎，我這幫邊連襟也是個村長，不客氣地說，他算個球，比我差著一大截子呢！我信，信，我信他媽的……你。領導，我就信你！”
劉金鼎說：“真信？”
馬河順說：“真信！”
劉金鼎說：“有你這句話……喝！”
馬河順跟著說：“喝！”
劉金鼎就這麼口若懸河地講著，喝著……可喝著喝著，他喝醉了。他好久沒有在大會上講話了。他已經習慣於講話，他講的都是道理，但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他究竟信什麼？
這一次，他真的是喝大了，他整個身子都飄起來了。也許，他覺得已過去了這麼多日子，人們已經把他忘了，不會再注意他了。再說，吃過了這頓飯，他就走了。二十裏外，國道邊上，有一輛奧迪車正候著他呢……腦海裏緊繃著的那根弦，慢慢被酒精泡麻木了。他甚至忘記他都說了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