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晚了。
李德林望著王小美,兩人就那麼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李德林終於開口說:“你,還好麼?”
王小美說:“還好。”
李德林說:“下雪了,路上好走麼?”
王小美說:“還好。”
李德林說:“地裏的小麥,長勢如何?”
王小美訝然地望著他,一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說:“先是旱,最近下了兩場雪,還好。”
李德林說:“對不起了,小美。我是判了死刑,要走的人了,本不該請你來的。一是怕汙了你的名聲;二是……可想來想去,有一件事情,還是想給你說一下。”
王小美說:“你說。”
李德林朝外邊看了一眼,快速地說:“我有一個筆記本,藍皮的,那是我多年研究雙穗小麥的記錄,也就是關於‘黃淮一號’的全部試驗記錄。我記得是放在‘梅莊’了。你知道,‘梅莊’有我一個辦公室,那個辦公室隻有你有鑰匙……你把它取出來,記住了麼?”
王小美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德林說:“這個筆記本是我一生的心血,現在交給你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繼續研究、培育的話,就把‘黃淮一號’培育出來。我唯一的要求是,如果培育出來了,到時候告訴我一聲。”
王小美再次點頭,說:“我記住了。”
這時候,王小美眼裏隱隱地有了淚花。她說:“我給你帶了兩條煙,還有一些水果。”
李德林說:“你知道,我隻吸‘中華’。”
王小美說:“就是‘中華’。”
李德林吐了一口氣,說:“也吸不了幾支了。”爾後他說,“……回吧。”
王小美含著淚說:“還記得《老人與海》麼?”
李德林說:“我已不配談《老人與海》了。”
王小美說:“他……失敗了。”
李德林說:“是呀,他失敗了,可雖敗猶榮,我呢,成了個罪人……”
王小美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我隻是讀出了悲傷,真的是,讓人……悲傷。”
爾後,她突兀地站起身來,說:“我走了。”
李德林說:“走吧。”說著,他也站起身來。
李德林站在那裏,看著王小美走出所長辦公室,走進院子,爾後一步步地向遠處的大鐵門走去。天晴了,夕陽下,雪是橘紅色的,王小美的背影也是橘紅色的。她披著橘紅色的霞輝一扭一扭地走在院子裏,地上留著一行白色的腳印,那樣子很美。
爾後是警鈴響了,急促的警鈴聲。這是放風的時間到了。
三天後,李德林被執行了死刑判決。
他是本省第一個藥物注射死刑的犯人。所以,在一個大玻璃窗的後邊,各地司法部門都派人來觀摩,觀摩的人很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許算是他任職以來的最後一次優待了。
王小美自從取回了那個藍皮日記本後,心裏像是揣了個小兔似的,夜夜失眠。她又開始接著吃“安定”了,開始是兩片,最多的時候,一次吃過六片,可她還是隻能睡兩三個小時。就是睡著的時候,她也會猛然醒來。因為,隻要一拉滅燈,她床前就會有一個黑影出現;一拉開燈,那黑影就不見了;再關上燈,那黑影就再次出現……而且,還一次次地追問她:種出來了麼?
在縣城裏,王小美盡量不出門。每次不得已出門時,她都要包上頭和臉,再戴上一個大口罩。可她還是常常被人認出來,一旦被人認出來,她身上就會背上很多“眼球兒”。
這時候,謝之長專程回梅陵一趟,找到了王小美。他這次帶來了很重的禮物。放下禮物,他說:“王總,聽說你專程去見了李省長,就衝這一點,我敬重你。”王小美不語。謝之長接著說:“我還聽說,你手裏有一‘本兒’,是李省長的日記本……”王小美仍然不語。謝之長說:“這樣吧,我在縣郊給你租了二十畝地,蓋了個房。王總,你到那兒去住吧。那裏清靜些,沒人騷擾你。”最後,他拿出了一份合同。那合同是關於“黃淮一號”的,如果成功了,謝之長要一半的股份。
於是,王小美幹脆辭了職,賣掉了城裏的房子,住進了那所小別墅。她就在那二十畝地上,以“梅陵七號”為母本,開始試種“黃淮一號”。可是,一旦在鄉下住下來,她發現困難很多……她其實很絕望。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培育出“黃淮一號”。
可她知道,那個魂靈會一直伴隨著她。有一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黃淮一號”結穗了,不是雙穗,是十二個穗!一棵巨大的、樹一樣的麥穗,高高地、獨獨地柱立在田野裏。可是,突然間就刮起了大風,風呼嘯著刮來,刮得天昏地暗!一瞬間,把那些麥穗全卷走了……她醒來時,卻聽到了公雞的叫聲,是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