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趙氏靈堂(1 / 3)

鹹嘉元年的夏天,京城雨水豐沛,連續三個多月都泡在水汽裏,難得見到太陽露頭,直到立秋還不見放晴,早將滿城百姓熬得心煩意亂。而就在七月十六,平遠侯趙順德停靈辦喪事的頭一天,老天爺卻像湊趣似的,給了個響晴薄日。

天氣好卻不熱,天空藍的通透鮮亮,名副其實的秋高氣爽。侯府大院裏白幡漫天,金銀箔堆積成山,一大早就反著金亮亮的陽光。

趙老太公自外院顫巍巍地爬下自家的半舊灰藍布棚馬車,剛一邁進正院大門,就被這亮光耀得兩眼發花,忍不住抬起袖子遮擋。

正院遍鋪青磚,兩側環抱著抄手遊廊,描金畫彩的簷下掛著大大小小的金絲鳥籠,鸚鵡和畫眉等雀兒嘰嘰喳喳打著嘴架,一旁的台階底下臥著大奶奶劉氏養的巴兒狗,懶洋洋地躺著曬太陽,時不時還發出幾聲愜意的呻.吟。

雖說鳥籠上纏著白綢,狗身上也綁了白粗布,卻顯不出一丁點喪事該有的哀戚氣氛。

迎麵遇上同來吊唁的族親拱手招呼,趙老太公也笑著拱手作答……還好,這笑正是在嘴邊一閃,就被老太公及時忍住了。

難得晴了天,大夥兒都不由自主地神清氣爽,真是要刻意板著,才能不在這場合喜形於色。

老太公暗中歎了口氣,也不怪大夥兒傷感不起來,這幾年來,平遠侯趙家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趙氏也算京城大族,雖說平遠侯一門已是三代單傳,與族中其餘親人的血緣是越來越遠,可早在侯夫人在世之時,族親之間的走動往來還算親厚。

自打數年前老侯夫人過世,大少爺守孝完畢娶了大奶奶劉氏進門,平遠侯家與族親的往來就驟然減少,到近兩年,族中親戚幾乎沒人敢來登門了。

沒辦法,那位大奶奶不但個性剽悍,而且視金錢如性命,誰敢占她一分一毫的便宜,她就跟誰不共戴天。族親中但有上門寒暄幾句的,都會被她當做來打秋風,輕則冷嘲熱諷,重則斥罵出門。

趙氏族人除平遠侯這一脈之外,身份最高的也不過是考過個舉人,擔個小官,人有臉樹有皮,被大奶奶這般相待,真有心打秋風的親戚也不敢登門了,餘人更是不敢來觸這黴頭。

實在是很不像話,老太公覺得,這事兒也要怪老侯爺趙順德。

剛過世的老侯爺趙順德是趙家族長,於兩年前升任薊遼總督,官居正二品,常年於遼東鎮守,極少回家,但兒媳婦的做派,他不見得就不知道,之所以放任不管,族親們也能想得到,是因為侯爺與這兒媳婦誌同道合,一樣地愛財如命,都覺得但凡是省了錢,就是上上之好。早在侯夫人過世後,大奶奶進門之前,族中公產的進項就再不見分給侯府外的族人了。

至於他兒子大少爺趙仕進,沒人會想起去追究他有什麼責任。趙順德的一兒一女都是怯懦軟弱的性子,自從娶了劉氏,聽說趙大少爺不經夫人提前教授,就連話都不敢說上一句。

總之是,趙老侯爺這兩年縱著兒媳婦將族親們幾乎得罪了個遍,平遠侯府也與族人斷了往來。也就別怪族親們對老侯爺之死生不出什麼哀戚之情了。

直等到老侯爺急病過世,大奶奶才終於放下.身段,依禮給族親們都下了帖子。

“顯見是衝著賻儀來的。”人群中有人陰陽怪氣地議論。

老太公不屑地掃了說話的人一眼,人都死了,總不該在人家的靈堂前說話還如此刻薄。雖說……話是真話。

眼看日上三竿,來在庭院裏等待吊唁的客人卻僅有二十來個,且都是趙家的族親,一個老侯爺的貴胄同僚都不見。鍾鳴鼎食的權爵之家,喪儀的頭天卻僅僅來了這幾個人,場麵實在寥落得有幾分寒摻。

“可見傳言為真,侯爺犯下的即便不是謀逆,也是樁了不得的大罪。同僚們都要避嫌,唯恐惹禍上身。”族親之間低聲議論著。

“話雖如此,畢竟人都已死,一了百了,今上都未露出追究之意,這些人便急著撇清,未免太過涼薄無情。”

“誰知今上的意思,是不是一了百了呢……不過既是如今尚未降罪,想必是吧。”

這話立即引來幾聲附和。

他們多是平頭百姓,做官的最高也不過七品,對朝中大事隻有些風聞,不清楚內情。趙老侯爺風光半生,也不怎地,前陣子竟有他裏通外敵、謀逆不軌的消息在京城瘋傳,眾族親都不免膽戰心驚。

謀逆之罪可是要判族誅的,他們這些連秋風都打不著的趙氏族親要再被株連,真是冤沉海底了。

同僚們尚可撇清,他們身為寫在同一張族譜上的族親,卻是想逃也逃不掉,所以大夥兒隻好抱著僥幸心理,情願相信,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今上定不會再追究下去。至於同僚們不來吊唁,或許隻是大奶奶送信晚了些而已。

老太公也同意這一猜測。反正這位大奶奶的理家本事之差,隻看眼前就能知道:客人都上門了,靈堂都還未布置好,連個像樣的待客之處都沒安排,知客忙著指揮下人布置靈堂,竟命人草草在院裏擺了些方桌和條凳,倒上些半冷不熱的茶水,就算是將他們給打發了。

說話間靈堂終於布置好了,知客出來領族親們進去燒香祭奠。趙順德還未入殮,正被停在侯府正廳裏的簀床上。

趙仕進夫婦正跪在堂前哭靈。老太公身為族中耆老,被眾人謙讓著最先一個步入正廳。族親們跟在後麵一個挨一個地進來,從知客手中接過香來,一邊安慰著長子夫婦,一邊挨到靈位前燒香。

這時候怪事兒就來了——香點不著。

每個人手裏的香都點不著,大廳裏霎時靜了下來,眾人齊齊去看那靈位前的燭火。果然不出所料,燭火抖了幾抖,熄滅了。

老太公的臉都白了,香不著,燭火滅,是喪事上最駭人的變故,暗示著死者不得安息。

外頭湊趣地飄過一片雲,遮蔽了日頭,廳內光線昏暗下來,頓時顯得鬼氣森森。

大奶奶劉氏突然嗓門尖利的哭喊出來,嚇了眾人一跳:“公爹啊,媳婦知道您惦記著大姐兒婚事,果然為此不肯瞑目。您老放心,媳婦這便為您了卻這樁心事……”

趙順德麵上覆著白紗,沒人看得到他是不是真的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