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旅思》，明代，吳偉業。”華文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說道：“what？明代！我冇記錯的話，你講給我聽的是：這兩本詩集是唐宋詩人的選集。”
“對啊，”董小妮詭詭地一笑，眼睛都漾出了水來，她緩緩說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要把這一句詩加進去。假設她的做法沒有問題，這首《生查子·旅思》應該就是破解這部文人符號的關鍵。”她說符號而非密碼或謎題，這讓華文舟有些在意，最起碼，這不是普通人的語言方式。他抬眼看了看董小妮，這個年輕嬌媚的女人，不久前還曾見過她赤身裸體的模樣，亦有過幾次親密的身體接觸，那溫軟的乳房和妙曼的腰肢在他心中來回搖晃，晃出了不夜的火樹銀花，小小在意立刻煙消雲散，不知所蹤。
華文舟把iPad扔在茶幾上，閉上眼睛把董小妮關在大腦之外，強迫自己不被多巴胺、荷爾蒙牽住鼻子。他很清楚自己的矛盾性格：一方麵，他不肯享受家庭的優渥帶來的舒適，總渴望高昂著頭顱打下一片江山（這一點，他的二哥華文車與他頗為相似），有著高貴自矜得出奇的精神；另一方麵，他常常會莫名陷入悲觀泥淖而變得任性，匍匐在地，對一些俗不可耐的東西深深著迷，譬如性愛。他一直不肯結婚，不是因為不愛他的女友，不愛褚頌初，他隻是覺得自己做不到對婚姻忠貞，所以不願背負婚後出軌的道德罵名。他能夠在北漁路的出租房裏麵對赤裸尤物強行忍耐，很大一部分程度是迫於事態的緊急。
顯而易見，由於出眾的忍耐力，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不動聲色的人，極少情緒化，極少左右張顧，默默過著自己的生活。很少有人能夠穿越他樹立的屏障，觸及他的陰暗麵，他悄悄扛著缺點，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目力所及的未來。
現在，他定住精神，牢牢拴起心猿意馬，把心思拉回到謎題上，吳偉業的詞雖隻看了一遍，他已能背誦無誤：
一尺過江山，萬點長淮樹。石上水潺潺，流入青溪去。
六月北風寒，落葉無朝暮。度樾與穿雲，林黑行人顧。
這的確與其他詩句不同。華文舟默默尋思：首先，這是一首詞，而且韻腳相當有意思，奇數句押詞韻第七部的平聲，偶數句則押第四部的仄聲。燕南菲找出的這些詩句，重新拚湊之後，奇數句都是原詩的奇數句，偶數句同樣如此，唯獨這“石上水潺潺”，明明是第七組的末句，偏偏在原詩卻是一個奇數句。很顯然，這組密碼的設計者，在幾個方麵特意突出它的不同。這是他特意留下的突破口還是精心設計的陷阱？華文舟尋思，史景隆是一個文人，文人的思維方式同數學家的思維方式頗為不同，那些流傳甚廣的密碼係統，如著名的維熱納爾方陣、埃特巴什碼、希爾密碼等，無論如何變化，都有它縝密的邏輯可尋。文人大多是慣於抒情的感性物種，所謂密碼，對於他們而言，可能不過就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抑或一場文字遊戲罷了。
既然是文字遊戲，那就試試能不能從感覺中找出破綻來吧。華文舟起身來到書桌前，再次從第一首詩：金君卿的《寄題張秀才此君亭》開始參詳。董小妮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看，沒過多久，見華文舟毫無進展，畢竟少女心性，有些不耐煩了，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擺弄起各色物件來。忽然，她在書架下方的暗櫃裏發現了三幅署名是“文舟”的油畫，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驚喜地喊了出來：“喂，‘香江耕助’，這些都是你畫的？”華文舟回頭一看，“嗯”了一聲，說這是他幾年前畫的朝鮮三大妖女的肖像。
董小妮問他朝鮮三大妖女是什麼人？華文舟喜歡同人談論自己的藝術品，他放下詩篇耐心解釋，說她們又被稱作朝鮮三大毒女，以言行惡毒、手段殘酷而著稱，機械傾軋而權傾天下，結局都很悲慘。第一幅張綠水，是暴君燕山君的寵妃，妓女出身，燕山君被廢之後，她同另外兩個妃子一起被斬首；第二幅金尚宮，為助情人光海君上位而毒殺了宣祖，也曾幹涉朝政，光海君被廢後伏誅；第三幅張禧嬪，她的名氣最大，活生生就是熱播的宮廷劇中甄嬛的現實版，隻是下場悲慘，42歲時被指控使用巫蠱詛咒仁顯王後而被賜死。
“這個金尚宮的名字背後，怎麼還加了個括弧注釋？”董小妮聽得有趣，便看得十分仔細，見到異樣便動口相詢。
“尚宮是封號，這是佢個名，”華文舟解釋道：“隻不過十分之古怪，叫作‘介屎’——也就是‘狗屎’的意思。”
“‘狗屎’？”董小妮聽得一怔，繼而捧腹大笑，笑得岔氣，說道：“這是什麼名字？哈哈，還能取得更搞笑一點嗎？”
“有曆史學家研究，這大概也不是佢的名字，”華文舟也笑了起來，說道：“佢可能根本冇名字……名字？”說到這裏，他突然一怔，回頭看了看抄在紙上的文字，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跟董小妮閑話，抄起鋼筆，迅速將每句詩的作者名字抄了下來：
金君卿 於武陵 王之渙 權德輿
李隆基 李世民 武則天 皮日休
李山甫 白居易 司空曙 王之望
李邕 陳師道 虞世南 郎士元
馬懷素 劉長卿 高適 李商隱
羅隱 施肩吾 於石 王維
楊萬裏 戴複古 曹勳 吳偉業
韓維 陳與義 黃滔 李流謙
董小妮見他這幅模樣，心知有異，趕緊湊過來看。約莫五分鍾後，幾乎是同時，兩人一起喊出：“原來如此！”相視大笑了起來。
他們不會想到，在終於找到了鑰匙的時候，出差來到上海的杭州警察辜智川正在打一個電話，電話裏提到了他們二人的名字。
5
華文舟和董小妮從北漁路出發，害怕被人跟蹤，放棄地鐵打車出發，一路上倒沒有發現有車輛尾隨，順利到達了目的地。這原本令人鬆一口氣的決定，卻因為一起意外變故，而在事後令華文舟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