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危機是過去錯誤的結果，想找一個藥方避免受到懲罰是不可能的。歐洲的問題是長期實行高福利政策，美國的問題包括大量戰爭負債和美聯儲的錯誤政策，最後導致債務危機。凱恩斯主義並不能避免付出代價，它隻是延緩了調整，或者使調整的代價變得更大。
在中國實行凱恩斯主義的後果更為嚴重。最大代價是改革倒退和社會心態的逆轉。擴張性刺激政策直接導致“國進民退”。大家都想靠政府解決問題，政府部門借機撈權、謀利益，一些民營企業和國有部門搞關係，試圖通過壟斷特權賺錢。本來放開的自由收上去了，已經實現的市場邏輯退回到強盜邏輯。
由於缺乏改革動力，各部門隻顧維護自己利益，大家陷入了囚徒困境：各自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最後的結果對誰都不利。從中國到世界，普遍缺乏20世紀80年代如鄧小平、撒切爾、裏根這樣有理念的政治家。他們對推動製度變革至關重要，是時代所需的製度企業家。
一
訪談人：2011年夏季達沃斯論壇的主題叫“關注增長質量掌控經濟格局”，用了“掌控”這個詞，從這個動詞上看是否延續著凱恩斯主義的思維？
張維迎：我覺得關注增長質量是非常重要的，但掌控是比較難的，誰來掌控？靠什麼來掌控？好像政府或一些傑出人士能夠控製經濟，這是不可能的。
訪談人：所以這背後還是凱恩斯主義的問題。從上次我們在冬季達沃斯作采訪到現在，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比較突出的是美國和歐洲出現的國債危機和財政赤字危機，這一係列危機的相繼發生，您覺得原因是什麼？
張維迎：我想有一些短期的原因，也有一些長期的原因。短期的原因是在金融危機之後，各國政府大幅度增加財政赤字以刺激經濟，更主要的是長期原因，像歐洲這些國家長期實行社會主義政策、高福利政策，政府要花好多錢發福利，大家沒有工作的積極性。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些國家實行的福利政策實際上就是給大家許諾一種“免費的午餐”。你隻想去享受，並不想去生產，最後一定會出現債務危機。
美國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美國自“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之後10年時間內都在打仗，從阿富汗戰爭到伊拉克戰爭，這些使得它的財務負擔大大加重，所以與長期和短期兩方麵的原因都有關係。歐洲如果不能解決長期的原因，也就說不能真正壓縮福利國家的支出，不能使大家按市場的力量發揮作用，不能讓大家先創造財富再享受財富，那我覺得他們永遠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訪談人：既然凱恩斯主義失靈了，在您的理念當中，您認為我們接下來的策略應該是怎樣的？
張維迎：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還有大部分人仍然認為凱恩斯主義是對的，包括很多經濟學家，我相信這些經濟學家是出於無知。科學史上的很多新發現並不是真正的進步，有些新理論看似很有道理，但經不起考驗，仔細分析的話，邏輯都是不對的，但仍然有很多人相信它。
危機是過去錯誤的結果，這個錯誤一定會讓你受到懲罰，一定不要想說即使我犯了錯誤，隻要現在我用對了措施這些錯誤就不會表現出來，這是不可能的。還是那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從“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以後，美國美聯儲大放貨幣，減低利率，使得不該花錢的人花錢，不該做投資的人投資，最後一定會導致危機。危機發生以後，一定需要經過一個調整，該倒閉的倒閉，該關停的關停，在這個調整之後，經濟才能夠重新走上比較健康的道路。
你說現在能找一個藥方可以避免這些東西，我覺得是不可能的。凱恩斯主義說它能避免過去政策導致的這些代價的出現，但事實上隻是延緩了調整，或者說使得代價更大了。中國也是這樣，假如2009年不搞那麼強的刺激政策，當年的GDP增長不會將近10%，這沒有什麼的，全世界都在蕭條，我們非要逞能，把我們的GDP搞到10%，就隻能是一身病了。現在都表現出來了，那麼劇烈的投資，波動一定是非常大的，高鐵、公路修完以後幹什麼？我覺得沒有不產生痛苦的藥。
訪談人：所以這個懲罰的後果您覺得最嚴重會是什麼樣？現在是最嚴重的時候嗎？
張維迎：現在還不是最嚴重的時候，貨幣能起到短期的麻醉作用，對中國來講更簡單，如果當時不那樣刺激的話，今天以及未來麵臨的問題不會這麼嚴重。我要特別強調中國的特殊性。2009年擴展性刺激政策啟動時，實際上就引起了體製的倒退，就是說2009年前非國有部門、民營企業增長比國有企業快，但2009年一刺激，大把大把地貸款給了國有企業，這樣國有企業就增加得更快，變成“國進民退”。
現在出現通貨膨脹，你又要收縮、緊縮，緊縮的時候誰受的影響最大？是民營企業，這樣一擴展、一緊縮，兩個結合起來，就使得我們的體製出現了大倒退。還有我要強調，大家真的不要忘了，2009年春天，政府出台了大量政策鼓勵買房，讓人買二手房，當時我就批評這個政策，你看沒有幾個月房價就冒頂了。現在出現了行政性的限購，這也是機製的大倒退。我們的房產改革，計劃經濟下完全是供給製，90年代開始實行市場化的改革，已經取得效果，現在倒退回去了，有很多單位又開始自己蓋房子。
所以，不恰當的宏觀經濟政策導致體製的倒退某種意義上比GDP降一兩個百分點更為嚴重，尤其是房地產，廣東的房子據我所知現在漲得並不快，很重要的原因，是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之前，廣州的房子漲得很厲害，危機後掉了很多，所以廣州人的心態並不是買房人總是賺錢的。但是現在的政策導致大家覺得買房子都是賺錢的，這幾年做什麼投資最賺錢，就是買房子。所有人的心理都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在2009年房價掉一次，掉20%、30%，那麼房地產的投機就不會這麼嚴重，大家就會更理性。我們不恰當的政策把普通老百姓弄迷惑了，也寵壞了，最後用這種行政性的措施就沒有效率。現在真正需要買房的人，比如想從小房子換成大房子就沒有辦法買了，因為現在的房子賣不出去就不能買新的房子，而現在的房子要賣出去又很難，整個市場的交易成本大大增加，效果不會好。
二
訪談人：凱恩斯主義延遲了危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倒退，甚至惡化了結構性問題，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最終會怎麼樣？
張維迎：那會是死胡同。如果我們持續這樣走下去的話，我們的經濟就會越來越萎縮。增長靠什麼？靠創新，創新靠什麼？靠企業家、靠競爭，不是靠政府，我們不可能靠政府搞出創新來。尤其我們現在要談的一點，中國目前在國際貿易、出口上麵臨著越來越多的困難，未來怎麼辦？現在有一種說法，我們要擴大內需，擴大內需是一個誤導性概念，因為擴大內需，好像就是宏觀經濟問題，怎麼擴大內需？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家電下鄉給予補貼、利率政策、鼓勵投資，這都是非常有誤導性的，我們真正要的是開發國內市場，用英文講，我們應該注意homemarket（國內市場），國內市場的開發是非常重要的。
開發國內市場不可能靠貨幣政策，而且有時候擴展性的貨幣政策恰恰阻礙了市場的開發，你的貨幣像發大水一樣，所有東西都漂起來了，產品都很好賣，誰去創新？沒人創新。所以中國經濟真正的轉型，就是靠開發國內市場，而我們現在這些政策恰恰背道而馳，尤其“國進民退”之後越來越多的私營企業家感到不安全，移民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哪有心思真正去開發市場。
我們去浙江、廣東看一下，原來浙江的一些製造業企業，現在賺錢太難了，幹毛巾沒法擰出水，所以就開始退出製造業，開始和政府搞關係，試圖和國有企業合作來謀取利益，它們本來應該用市場的邏輯賺錢，現在也開始想辦法用強盜的邏輯去賺錢。強盜的邏輯是你賺了，別人就損失了，是財富分配。如果這種政策繼續下去的話，中國經濟是沒前途的，中國經濟真正的前途就在於重新回到改革的道路上來，重新讓市場發揮作用，約束政府的權力，減少國有企業的規模，然後讓民營企業家、私人企業家更有信心，讓外資企業也同樣平等地去參與這個競爭。那我覺得中國仍然還有很好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