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出身世宦之家,少為紈絝子弟。明亡後避居山中,從事著述。張岱是晚明小品文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取材廣泛,筆力高致。明人祁彪佳說他“筆具化工,其所記遊,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劉侗)之生辣,有袁中郎(袁宏道)之倩麗,有王季重(王思任)之詼諧,無所不有”(《西湖夢尋序》)。著作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琅嬛文集》等。
西湖七月半[1]
【導讀】
《西湖七月半》是張岱的名作。這篇文章告訴我們:“看人”原來也能如此有樂趣。不過,這需要一定的條件,不是說隨時隨地見到一些人都能讓人獲得樂趣。美麗的西湖,皎潔的明月,前來看月、遊湖的形形色色的人,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下,“人”才具有了可看性。人,既是破壞者,又是創造者。要欣賞自然的美景,必須有一個清靜的氛圍。再美的西湖月色,突然一下子闖入了這麼多的人,那景色也就沒什麼可看的了。有意思的是,人在這個時候卻成為了可被觀賞的對象。他們仿佛在集中上演著一出出舞台劇,沒有事先安排好的劇本,純是生動、自然的“本色演出”:“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真是情態各異;而他們蜂擁而至、簇擁而去的情景,更可謂“壯觀”。怪不得作者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隻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當然,我們也不能忘了作者的存在。遊客滿湖時,他以“看人”為樂;待喧鬧過去,他與友人盡情歡飲。他是風雅而善於體察生活情趣的。
文章屬追憶之作。在對杭州這種繁華、熱鬧生活的生動描繪中,也流露出作者對於昔日逍遙生活的眷念。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2]。其一,樓船簫鼓[3],峨冠盛筵[4],燈火優傒[5],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6];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7],攜及童孌[8],笑啼雜之,環坐露台[9],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10],竹肉相發[11],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12],酒醉飯飽,呼群三五[13],躋入人叢[14],昭慶、斷橋[15],呼嘈雜[16],裝假醉,唱無腔曲[17],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18],淨幾暖爐,茶鐺旋煮[19],素瓷靜遞[20],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21],或逃囂裏湖[22],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23],看之。
杭人遊湖,巳出酉歸[24],避月如仇。是夕好名[25],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26],轎夫擎燎[27],列俟岸上[28]。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29],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30],人聲鼓吹[31],如沸如撼[32],如魘如囈[33],如聾如啞[34],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35],舟觸舟,肩摩肩[36],麵看麵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37],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38],燈籠火把如列星[39],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40],斷橋石磴始涼[41],席其上[42],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複整妝,湖複頮麵[43]。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44],拉與同坐。韻友來[45],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香氣拍人[46],清夢甚愜[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