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2章 散文——袁枚(1 / 2)

作者介紹見詩歌部分。

祭妹文

【導讀】

袁枚的《祭妹文》是祭文中的傑作,古文家常將之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瀧岡阡表》並稱。這篇祭文為他的三妹袁機而作。袁機字素文,與高氏子指腹為婚,但高氏子成人後行為放蕩,劣跡斑斑。高氏曾提出解除婚約,袁機卻囿於禮教,堅持“從一而終”,執意不肯。婚後,她備受淩辱,不得已逃回娘家,告官終絕關係。後來年僅四十便淒然謝世。作者另有《女弟素文傳》敘其平生。

這篇祭文沒有非同凡響的故事,所寫的都是兄妹間的點滴瑣事,但正因為“小”,因為“平凡”,所以才“真”,才動人。童年時的共捉蟋蟀、相伴溫書,兄別時的掎裳悲慟,兄歸時的歡欣相迎,兄病時的殷切照顧,自己病重時阻人報兄,一目未瞑忍死待兄等等,讀之催人淚下。祭文又寫了自己的身世蕭瑟之感,由對死者的悲痛延伸到和對生者的悲慨。這一點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有相似之處。但不能簡單地說這就是借鑒了其寫法,因為人的真情總是相通的。就作者本身而言,也許並沒有經過刻意的安排和經營,隻是將自己最真實的情緒流瀉於筆端。

這篇文章之所以感人,全在於它是真摯、深厚的感情的自然流露,沒有真實而深刻的感受,絕不會有如此動人肺腑的性情文字。情真,情深,這就是這篇文章最大的“技巧”。

乾隆丁亥冬[1],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2],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裏矣。當時雖觭夢幻想[3],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4],致孤危托落[5],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嚐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6],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7]。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餘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8]。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9],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10],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11],連呼“則則”

[

12]。此七月望日事也[13]。汝在九原[14],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15],汝掎裳悲慟[16]。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17],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18],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19],函使報信遲早雲爾[20]。凡此瑣瑣[21],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22],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23],羅縷紀存[24]。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25],仗汝扶持;家中文墨[26],眴汝辦治[27]。嚐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28],汝嫂非不婉嫕[29],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30],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31],猶尚殗殜[32],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33],聊資一歡[34]。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35],遠吊揚州[36]。汝又慮戚吾心[37],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38],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39]!”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40],而汝以辰時氣絕[41],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42]。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43];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44],尚未謀耳。先塋在杭[45],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46],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47],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48],西望棲霞[49],風雨晨昏,羈魂有伴[50],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51],至今無男;兩女牙牙[52],生汝死後,才周晬耳[53]。予雖親在未敢言老[54],而齒危發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55],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