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義隻是遠遠地相互看著,笑一笑而已。我沒有走上去和她告別,那個年齡我非常羞澀,覺得許多事情都是不好意思的,包括辭別。我不知道那些話該怎麼說,我也擔心小義會哭。如果她一哭,我就會更加不好意思,也更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後來跟小義又見過一麵,是幾年之後的一次學生運動會上。小義代表她所在的那所學校到地區來參加比賽,那時我和她都已經是中學生了,有十二三歲。我們在體育場門口碰到,她還是短短的頭發,穿著運動衣和短褲,一身運動員打扮。四五年沒見,小義的個子沒怎麼長高,所以比我矮了不少,隻到我肩膀上麵,和我說話要仰著臉看我。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有許多已經像大姑娘一樣粉麵桃腮,可是小義看上去還像個沒有發育的小孩,幹幹瘦瘦的,皮膚黑黑的,說話嗓子又粗又啞,衣服髒兮兮的,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在我看來她沒有小時候漂亮,沒有小時候那股衝衝的機靈勁了,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左右逢源。
那一次運動會她好像並沒有什麼突出的表現,顯然已經不再是大家的興奮點了。現在想來以她當時的身高條件還想在運動會上占據霸主地位的確是不容易了,也不知她背後付出了多少艱辛的努力,最終那些努力也都付諸了流水。小義好像就此黯淡下去,以後大的運動會上她再也沒有成為璀璨明星的那一刻了。
我們鄰居也有人見到了她,說她土頭土腦,就像一個鄉下妹子。他們議論她父母在下麵的中學混得並不如意,兄妹三個學習成績也都不好,總之沒有什麼好消息。我覺得小義挺可憐的。其實她走了以後我還是時常會想到她,也盼望能再見到她,真見到了,卻又無話可說。她告訴了我她住的旅館,讓我去找她玩,我答應了,但並沒有去找她。大概我隱約感覺到其實我與她很生了,也沒有話說,那種見麵會很尷尬。我們在人頭攢動的體育場門口分了手,我心裏模模糊糊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感傷。
我和那位班主任老師在多年以後也見過一麵。有一次我和媽媽上街,看見她正在馬路邊上不緊不慢地走著。隔著馬路我們跟她打招呼,她馬上就滿臉笑容穿過大街走了過來。那時我已經是大學生了,上的又是名牌大學,所以我媽底氣十足。我們站在街邊和她說話,無外乎敘些闊別,問問近況如何。彼此都是客氣的,語氣裏也充滿了好意。老師明顯地老了,也胖了,胸前和後背的線條模糊不清,衣服都包在身上,舉手投足不如從前敏捷,眼鏡片後麵的目光也是渙散和柔和的,臉上一團和氣。
她和我們談得十分投契,說的都是些非常親近非常體己的家常話。我媽照例要感謝她多年前對我的教育之恩,她聽了居然非常歡喜的樣子,口中客氣著,又反過來把我誇獎了一番。看來老師是完全不記得當年的那一節了。想想也是啊,在我之後她帶過一茬又一茬的學生,她尚能記得我是誰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可她不知道當年她滔滔的一席話就像刀子一樣割在我心上,讓我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當時我真希望自己沒有坐在那個教室裏,我甚至希望自己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