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掛窗簾的日子14(1 / 2)

有時候我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學校的巡邏隊走過來,一個個戴著紅袖箍,盛氣淩人的樣子。看見我們若是不認得就會板著臉盤問一番,認得的人則笑眯眯的,十分友善。那時候大人之間幫派林立,但孩子不像父母那樣涇渭分明,一堆孩子當中什麼人的子女都有,巡邏隊也懶得費心去甄別,他們也怕無意中得罪了有權有勢的人物。

有一次我們一群孩子在樓上的一間教室裏玩,我被人推搡著撞到窗戶上,一塊玻璃掉了下去,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清脆的聲音傳得很遠,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巡邏隊上樓的腳步聲。那時候打碎一塊玻璃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尤其是教室裏的玻璃,是“公共財物”,損壞是要照價賠償的。當時我嚇壞了,情急之下奪路而逃,從另一側樓梯跑了下去。那幫人看見了我,他們領頭的某老師原來與我父親是一派的,後來改弦更張,投向了當權的一派。他一看是我馬上暴怒地吼叫起來,叫嚷著要我賠五毛錢,速度很快地向我衝了過來。我身上連五分錢都沒有,五毛錢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款子,我到哪兒去找這錢賠給他?我奪路而逃,不顧一切地飛奔而去,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我一口氣跑出了學校大門,跑到空曠的體育場,一頭鑽進女廁所躲了起來,心想他不至於到這裏來抓我吧?心仍在咚咚咚地狂跳著。我在外麵躲躲藏藏,到了吃飯的鍾點也不敢回家。後來肚子實在太餓了,我才冒著風險試試探探地走回家去。

還沒進門我就看見爸爸臉拉得長長的,正在那兒生氣。我想轉身跑掉已經來不及了。他照例舉起手朝我便打,不過隻打了一下,草草了結,而且盡管手舉得很高,落下來卻不重。後來我發現他生氣也不完全是衝我的,我聽他用不滿的口氣對媽媽說:這人就是看人下菜碟子,太不是東西,對當權派的小孩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副嘴臉呢!等等。我看到他的怒氣明顯地轉移了目標,心裏不由暗暗地高興。

以後隻要我聽到別人提到某老師我總非常留意,因為我對他又怕又恨。忽然有一天某老師不囂張了,聽說他那一派倒了,他也跟著失勢了,後麵再沒有工宣隊和紅衛兵跟著了。但是他與我之間仍然有著某種敵對的情緒,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隻要看見我就對我瞪眼。幾年以後他再見到我臉部漸漸柔和了,不再凶神惡煞。又過了幾年他遇見我竟然會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還站下來和藹地和我說話,甚至還會說些詼諧的話和我開開玩笑。他似乎忘掉了我們之間的衝突和不快,也忘掉了他與我父母之間曾經有過的不融洽。

等我自己年歲日增,我終於知道了人到了某個歲數的確是非常健忘的,記憶會像被消掉的磁帶一樣整段整段都是空白,或者可能是錯亂的,就像被一隻神秘的手剪輯和篡改過,出現的是與當初事情發生時完全不同的另外的版本。比如幾個人在一起回憶某件共同經曆的事情,極少可能從頭至尾每個人說出來的經過和細節完全吻合,毫厘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