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翠娜錯了,她還沒哭完。

自從貝雅特被發現之後,她數度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可以再流,卻還是有。她大哭了好多次,身體疲憊、眼睛酸痛,卻仍擠得出眼淚。

她哭到身體拒絕再哭,甚至嘔吐。她哭到睡著,因為實在太累了,醒來又繼續哭。而現在她又哭了。

她睡覺時不斷被噩夢騷擾,被她和魔鬼打的交道所折磨,亦即她願意犧牲一位同袍來逮捕瓦倫丁。她曾說出這個咒語:再幹一次,你這渾蛋,再下手一次。

卡翠娜放聲哭泣。

響亮的哭泣聲驚醒了楚斯,他趕緊坐直身子。剛才他睡著了。他穿著那套該死的廉價西裝,坐在磨得光滑的教堂長椅上十分滑溜,讓他很容易往下滑。

他把目光鎖定在聖壇的裝飾品上。耶穌頭上放射出陽光的萬丈光芒,宛如汽車頭燈,也象征原諒罪愆,實在是巧奪天工。宗教的銷路曾有一度不是太好,一旦人們有了錢,就必須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誘惑,很難遵守所有的戒律。因此神職人員想出一個概念、一個賣點,那就是你隻要相信就夠了。這就跟賒賬機製一樣帶來亮眼營收,讓人幾乎覺得救贖是免費的,但就跟賒賬這種行為一樣,欠款很容易就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人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隻是用寶貴的生命去從事罪惡之事,反正隻要相信就好了。因此在中世紀時期,神職人員必須收緊韁繩,植入催收賬款的機製,發明靈魂下地獄被火焚燒的說法。那些罪人很快就被嚇得趕快跑回教堂,繳清欠款。於是教堂變得非常有錢。太好了,神職人員打了漂亮的一仗。這就是楚斯對宗教的看法。盡管如此,他相信自己總有一死,而且死了就死了,罪愆不會被原諒,也沒有地獄的存在。但如果他的看法錯了,那麼他的麻煩可就大了,這點十分明顯。原諒一定有個限度,而楚斯曾經做出的一些事耶穌肯定難以想象。

哈利怔怔看著前方,心思卻跑到別處,飛到了痛苦之屋裏,看見貝雅特正指著屏幕進行說明,直到耳邊傳來蘿凱的細語聲,他才回過神來。

“你得去幫甘納他們,哈利。”

他心頭一驚,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

蘿凱朝聖壇點了點頭,隻見有幾個人已在棺材旁邊站定,包括哈根、侯勒姆、卡翠娜、奧納和哈福森的弟弟。哈根說過,哈利擔任抬棺人的位置是跟哈福森的弟弟並排,因為他倆在抬棺人中最高。

哈利站了起來,趕忙踏上走道,匆匆上前。

你得去幫甘納他們。

這句話就像昨晚她說過的話的回音。

哈利向其他人微微點頭,站到空位上。

“數到三。”哈根輕聲說。

管風琴的演奏聲激昂了起來。

他們把貝雅特抬進陽光之中。

悠思提森餐館擠滿了剛參加完喪禮的人。

音響播放著哈利聽過的一首歌,博比菲勒四人樂隊演唱的《我對抗法律》(I Fought the Law),不斷用樂觀的曲調唱著:“最後法律贏了。”

剛才他送蘿凱去搭機場快線,這期間許多他以前的同事喝得酩酊大醉。他像個清醒的局外人,看著大家幾乎是瘋狂灌酒,仿佛坐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上,有好幾桌的警察還跟樂隊一起高唱法律贏了。

哈利朝卡翠娜和其他抬棺人坐的那桌比個手勢,表示他去廁所,馬上回來。他才剛開始小解,隔壁就走來一個男人。他聽見拉鏈拉開的聲音。

“這裏是警察來的地方,”那人帶著鼻音說,“你跑來幹嗎?”

“小便啊,”哈利說,頭也沒抬,“那你呢?你是來燒毀什麼嗎?”

“你少來惹我,霍勒。”

“我真要惹你的話,你早就失去自由了,班森。”

“別多管閑事,”楚斯低聲說,另一隻手靠著小便鬥上方的牆壁,“我可以把命案安在你頭上,你很清楚。保持本色酒館的那個俄羅斯人。警署裏大家都知道是你幹的,不過隻有我能夠證明,所以你最好別來惹我。”

“班森,我隻知道那個俄國人是毒販,他試圖從背後刺殺我。如果你認為自己比他還要厲害,那你就來試試看,反正你以前不是沒打過警察。”

“什麼?”

“你跟貝爾曼打過一個男同性戀警員,不是嗎?”

哈利仿佛聽見楚斯的囂張氣焰嘶的一聲熄滅。

“你又開酒戒了嗎,霍勒?”

“嗯,”哈利說,扣上紐扣,“現在一定是痛恨警察的季節。”他走到水槽前,在鏡子裏看見班森沒再次開始小便。他洗了洗手,把手擦幹,走到廁所門口,聽見班森嘶聲說:“我警告你,你可別耍什麼花樣,你敢動我,我就把你一起拖下水。”

哈利回到餐館內。那首歌快唱完了。他突然想到,人生真是充滿巧合。一九六六年博比·富勒被人發現死在自己的轎車上,全身都是汽油,有人認為他是遭到警察殺害。那年他二十三歲,跟勒內·卡爾納斯同樣年紀。

另一首歌開始播放。超級幼苗樂隊的《被條子逮到》(Caught by the Fuzz)。哈利微微一笑。加斯·庫姆斯高唱被條子逮到,條子要他把內幕消息全抖出來。二十年後,警察卻放這首歌來對自己致敬。真是抱歉了,加斯。

哈利環目四顧,思索昨天他和蘿凱的促膝長談,思索人生中你可以躲避和逃避的事,以及你終究躲不開的事。因為這些事就是人生,這些事就是存在的意義。它們才是首要的,其他像愛、平靜和喜樂是伴隨而來的。昨天幾乎都是她在說話,說明他必須怎麼做才行。貝雅特之死所帶來的陰影是如此龐大,籠罩著整個天空,盡管陽光歇斯底裏地放射光芒,也讓人感受不到。他必須這麼做才行,既為了他們兩人,也為了他們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