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貪嗔癡(3 / 3)

“沈淩……”蔣羽森忽然叫住她。

“怎麼?”沈淩不解地回頭。

“我以為,我們至少是朋友。”說這話的男人,始終保持著一個優雅的姿勢,半靠

在沙發椅上。他的麵龐映在雪後初晴的陽光中,幹淨而溫柔。

一瞬間,沈淩呆住了。

過往的記憶在腦中飛速轉了一遍,她忽然覺得難過,對這樣不知好歹的自己,更覺羞恥。深呼吸,重新走下樓梯,她快步來到蔣羽森身旁:“對不起,羽森……我們不隻是朋友,更是好朋友。今天的事是我欠考慮了,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對我的擔心,我都明白。所以作為朋友,我應該跟你說實話的。其實昨天發生了很多事,但我現在急著去機場,沒法細細跟你說清楚,隻能挑重要的說……墨墨在瑞士出了一場車禍,雖然現在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我得盡快趕過去……”

“需要我陪你去嗎?”蔣羽森沉吟片刻,方才抬頭。

沈淩一時語塞,良久,搖頭道:“不用了,你還有你的工作,而且……”

蔣羽森沒有接下話茬,終於,沈淩下定了決心:“……墨墨的爸爸,也會一起去。”

“他不是……早已經去世了嗎?”饒是淡定如他,放在書上的手還是一鬆。

膝間的書順勢滑落在地。

“一言難盡……其實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如何描述才合適。”沈淩雖然神情複雜,語氣卻很堅決,“但是羽森,我答應你,等我回來,一定把這件事好好跟你說清楚,不會隱瞞一絲一毫。我們約定!”

“我信你。快去收拾行李吧,否則趕不上航班了。”說話間,蔣羽森已恢複了平素的溫言細語。見她跑走,他這才伸手,緩緩拾起那本掉落的書。

封麵的“格林童話”四個大字落入他的視野,他微笑著搖搖頭,也不知道墨墨是否還想聽他講故事。

他本打定主意慢慢來的……卻不承想,未伸手便已落空。

懷著滿心憂慮,沈淩和白騫臣總算登上了飛往日內瓦的航班。

因為太突然,沒能訂上頭等艙,兩人隻好升級了經濟艙靠前的座位,雖然空間依然有限,但好歹能睡得舒服一些。

她高燒剛退,整個人依然沒精打采,本想打起精神跟白騫臣談之前發生的種種,但放眼望去,昏暗的機艙中都是在休息的旅客。萬一打攪到旁人就不好了,更何況,那些話似乎也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說……沈淩暗歎一聲,隻好打消這個念頭。

為什麼總是沒有合適的時機?

她也覺得好笑。

好像自與他重遇,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便是一樁接一樁,常常是她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麵臨千鈞一發的時刻。她絲毫沒有喘息的機會,此刻亦然。

“白騫臣……”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

無人回應。

睡著了?她嘀咕,又忍不住喊了一聲。

“嗯?”白騫臣緩緩睜開眼,竟是假寐。

“墨墨那裏,要怎麼向她解釋?”她眼中滿是焦慮。

他不語。

良久,他才肯對上她的視線,眼中卻是她所不熟悉的卑微:“你希望我……怎麼做?”

“說真話吧,我不想再騙她。”沈淩趕忙移開自己的視線,匆匆拉開舷窗擋板,假裝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雲海,她怕自己失態,“從前她總愛纏著我問爸爸在哪裏,我就騙她說爸爸在星星上,這個問題她問我問到六歲,直到我和羽森結婚……那之後有一天,她突然問我,羽森爸爸是從星星上回來的爸爸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是’。然後她對我笑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問過我關於爸爸的問題。那之後很久,她升上小學二年級,我替她收拾書包,看到日記本上她寫的作文。那是一篇關於謊言的作文,我本還想,小孩子懂什麼謊言呀,現在的學校真是苛刻……但是,我沒想到,她竟然寫了我。她說,‘我知道羽森爸爸不是星星上的爸爸,媽媽雖然對我撒了謊,但是媽媽依然是世界上最愛我的謊話精’。那天我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很久,不過呢,後來我就不再哭了。因為從那時起,我發誓,再也不要在其他事上欺騙她。可是真諷刺啊,我依然食言了,為了躲避你,我把她騙去了瑞士,甚至害她出了車禍,我真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啊……”

或許是太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沈淩說罷,緩了很久,才擠出一個幹澀的笑容。

望著她倔強的臉龐,白騫臣心如刀絞,卻偏偏隻能選擇徒勞地重複他一生中對她說過的最多的話:“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說這些話,並非在對你抱怨。昨夜的我可能因為發燒有些失態,但我此刻想對你表達的,隻有感謝。阿臣,謝謝你帶給我這個孩子,她讓我的這十年,有了無可取代的意義。”

也就是那一刻,白騫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碎。

過去的三十多年裏,他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感的男人,在每一個喜悅的、幸福的時刻,他大抵都是沉默的,因為拋棄他的那個人沒有教會他,該如何表達心中的快樂。

畢竟,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那十三年中,他們從沒有真正快樂過。

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錯,或許是命運,或許,是他。也許他的出生對於母親來說隻是負累,才讓她在絕望中,選擇了與素未謀麵的美國人結婚。

自然,最初他們都懷抱著美好的奢想,畢竟傳說中的美國是那樣一個天堂,有花園洋房,有蜜色陽光,有俯拾即是的希望。

但事實上迎接他們的,卻不過是一個日日沉迷於酒精與毒品,做著辛苦的水管工的暴烈男人。

跨國婚姻介紹所描述的一切都不過是迷人的謊言,隻有寄望於不勞而獲的傻瓜們,才會上當。

他們得到了報應。

但就是這樣的婚姻,他的母親還是苦苦支撐了三年。她真的努力過,做過很多份工,酒吧裏的侍者、貨車搬運工、替人打掃房間的幫傭……直到有一天,她意識到這樣的努力不過是徒然,才幡然醒悟,決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