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家豆腐店的女兒》,提及有個大德生米廠,碾米的柴油機的鐵煙筒裏發出的聲音節奏均勻:“蓬——蓬——蓬……”
《故裏雜憶·榆樹》,侉奶奶家的後麵,是一帶圍牆。圍牆裏麵是家香店的作坊。香是像壓餄餎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會發出聲音,隔幾分鍾一聲,“蓬——”。
《故裏雜憶·李三》,寫了個地保。他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拿鑼槌。篤,鐺。定更。篤,篤;鐺——鐺。二更。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打更也是有情緒的。如果一段時間沒有撈到什麼好處,沒有什麼進項,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渾身上下無聊,打更的“規定動作”還省不了,於是不緊不慢,有些疲軟地敲:“篤,篤,篤;鐺,鐺——鐺!”
添了個逗號。
《萊生小爺》更特別。擬聲,把詞甩了,直接上漢語拚音了。
萊生小爺中風,待好轉,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櫃櫥的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 嘴裏還不停地發出拉胡琴定弦的聲音:
“gà gi,gi gà,gà gi,gi gà……”
這麼怪,是個特例。
要說汪曾祺筆下的象聲詞,有的也很普通。但經過他的調教,普通的也變得有韻致,有異樣的味道。這要上下連貫,整體地讀。
試舉二例。
《小學同學》。邱麻子由於“摸”了女生,被開除了。他就跟著父親學打鐵:
他父親掌小錘,他掄大錘。我們放了學,常常去看打鐵。他父親把一塊鐵放進爐裏,邱麻子拉風箱。呼——噠,呼——噠……鐵塊燒紅了,他父親用鉗子夾出來,擱在砧子上。他父親用小錘一點,“丁”,他就使大錘砸在父親點的地方,“當”。丁——當,丁——當。鐵塊顏色發紫了,他父親把鐵塊放在爐裏再燒。燒紅了,夾出來,丁——當,丁——當,到了一件鐵活快成形時,就不再需要大錘,隻要由他父親用小錘正麵反麵輕輕敲幾下,“丁、丁、丁、丁”。“丁丁丁丁……”這是用小錘空擊在鐵砧上,表示這件鐵活已經完成。
丁——當,丁——當,丁——當。
“丁、丁、丁、丁”與“丁丁丁丁……”,是兩個層次,代表著不同的步驟,進一步說,是掌錘人的兩種心思。
還有《橋邊小說三篇·幽冥鍾》。說晨鍾暮鼓在“我們那裏”是行不通的,因為“隻有夜半鍾”,也就是“幽冥鍾”,專門為難產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
鍾聲是柔和的、悠遠的。
“東——嗡……嗡……嗡……”
鍾聲的振幅是圓的。“東——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就像投石於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
“東——嗡……嗡……嗡……”
鍾聲撞出一個圓環,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地獄裏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她們的臉上現出了歡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環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光環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鍾的鍾聲飛出承天寺。
“東——嗡……嗡……嗡……”
幽冥鍾的鍾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鍾聲。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東——嗡……嗡……嗡……”同一個聲音,逐級往上揚起,延宕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這股情緒太綿長。要歇一歇。
恰巧閑翻付秀瑩的小說《陌上》,發現她對象聲詞的運用也有自己的路數:
“遠遠地,誰家的雞開始打鳴兒了。我——一聲兒,我——一聲兒,我——又一聲兒。緊跟著,像是故意湊熱鬧,又有一隻雞叫起來。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雨絲細細的,一千簇一萬簇銀針似的,從半空裏落下來。落在樹木上,花草上,蘇蘇蘇蘇的亂響。”
“騎上電動車,日日日日日就走了”……
曹文軒在《陌上》的序言中說,這些象聲詞,遠比我們從前的詞典裏規範的象聲詞更形象、更準確,也更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她的作品似乎開創了一個象聲詞的新時代。
不知道付秀瑩在寫下這些象聲詞時,耳邊是否響著汪曾祺筆端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