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聲詞製造者”(2 / 3)

這幾天,李小龍放學回家晚了,要在學校刻一副竹子對聯:“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一個人在黑暗裏走著,天看著就要落雨了。他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走著,“踏踏踏踏”。他還聽見自己的兩隻褲腳擦得刹刹地響。

《鑒賞家》,賣果子的葉三,兩個兒子都是學布店的。老大是一把好手,年終總結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裏擺弄算盤好幾天,“嗶嗶剝剝”。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給掛鍾上鍾是什麼聲音?“喀拉喀拉”。生爐子,用芭蕉扇風,“忽噠忽噠”。

《故鄉人·釣魚的醫生》,寫孩子在河邊玩打水撇子,又叫打水片、打水漂,撿一塊薄薄的破瓦片,一揚手,瓦片貼著水麵,連續蜻蜓點水般二十多次,甚至蹦到對麵的岸上,“忒忒忒忒”。

《百蝶圖》,一開篇寫的是小陳三,賣絨花的貨郎。走街串巷,把貨郎擔歇在巷口,舉起羊皮撥浪鼓搖一氣:“布楞、布楞、布楞楞……”

《羊舍一夕——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老九穿的一雙鞋,“實納幫,厚布底,滿底釘了扁頭鐵釘,還特別大,走起來忒楞忒楞地響”。

他說,放羊途中,可以聽見母石雞子喚她的漢子:“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

《看水》,半大的孩子小呂擔當大任,徹夜看水。月夜下,“四周圍安靜極了。遠遠聽見大閘的水響,好像很遠很遠,有一群人一齊在喊:‘啊——’。支渠的水溫靜地,生氣勃勃地流著,‘活——活——活——’。風吹著莊稼的寬大的葉片,沙拉,沙拉”。

還看見、聽見蝦蟆叫,下頦底下鼓起一個白色的氣泡,氣泡一息:——“咶!”鼓一鼓,——“咶!”鼓一鼓,——“咶!”

《翠子》裏邊形容蟋蟀兒的叫聲,用的是“呼雌”。

《晚飯花·珠子燈》,孫家大小姐的夫君歿了。書香門第熏出來的,她違了夫君“不要守節”的遺囑,把日子熬著過。屋子裏的東西不讓動,原樣擺放。病了,就躺著,不看書,也很少說話,屋裏沒有一點聲音。她就躺著,天上的風箏在響,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鵓鴣鴣——咕,鵓鴣鴣——咕”。

這雙聲,或許就是從她的心底泄露出來的。

《受戒》的尾部,一隻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故事結束了,“撲魯魯魯”的餘音還在,拂過人心的那扇湖麵。

《大淖記事》,寫了水上保安隊,任務是下鄉剿土匪。得勝歸來,上岸列隊,直奔縣政府邀功。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麵是號隊。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齊齊整整地吹起來,“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

請注意,“打”是第三聲,“大”是第四聲。

人好邀功,動物亦然。《雞毛》,西南聯大的文嫂養雞。它們每天早上就散到草叢中,不停地啄食。感覺肚子裏有東西要墜下時,就匆忙跑回來,紅著臉把一個蛋下在雞窩裏。隨即得意非凡地高歌:“郭格答!郭格答!”

文嫂或她的女兒先伸手到雞窩裏取出一顆熱烘烘的蛋,再順手賞了母雞一塊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雞婆子隻好“咕咕”地叫著,很不平地再度回到草叢裏。

“郭格答”是雞鳴,“郭答”則是馬蹄聲。

《塞下人物記·陳銀娃》,三輛三套大車運石頭,前後相跟,九匹馬,三十六隻馬蹄,有陣勢,威風,氣派,“郭答郭答”響成一片。

《寂寞和溫暖》,沈沅從批鬥現場回到屋裏,用一盆冷水洗了洗頭,躺下來,立刻就睡著了。她好像消失了,什麼也不知道,包括卸了套、飲過水的騾馬從她的窗外走過,她也不知道。“郭答郭答”,好像在給受傷的心靈做個按摩。

馬踏步是“郭答郭答”,形容虎嘯另有方案。

《虎二題——〈聊齋〉新義》,共有兩節,《老虎吃錯人》《人變老虎》。都寫了老虎的叫聲,“嗚 ”。

《〈聊齋〉新義兩篇·同夢》,夜裏航船的櫓聲是個什麼樣?“咿咿呀呀”。有點像戲曲演員在練聲。

《長城漫憶》,寫長城外下雹子,遠遠看見雹子雲黑壓壓齊齊地來了,不到一會兒,“砰裏叭啦,劈裏卜碌”。

《〈聊齋〉新義·蛐蛐》,寫兩隻蛐蛐鬥開了,衝、撞、騰、擊。這麼猛烈,是個什麼聲音?也是“劈裏卜碌”。

下雹子和鬥蛐蛐,竟然這麼著就有了聯係,有意思。

汪曾祺似乎比較鍾情“卜碌”。《八寶辣醬》,下雨天,送飯的夥計在路上摔了一跤,飯桶翻了。這自然是有響聲的。“卜碌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