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記

我的父親是個殘疾人

大一暑假,他來北京

在學校裏遇見一個平常不怎麼上課的女同學,我跟她介紹:這是我父親

後來,她對我說,你是個實誠人

聽說,她定居美國了

汪曾祺有篇文章,叫《多年父子成兄弟》

他家公子至今說及他時還是“老頭兒,老頭兒”

我和父親不是這麼個關係

我甚至一度搞不清楚他叫王書田,還是王書連

他打過我一巴掌,印象中隻一次

鄰居蓋房子,打地基,放鞭炮。我去看熱鬧

他把我喊回家,給了我一個嘴巴,給我派了一堆活

多年之後,我明白,那天他的心情不好

他搞機米加工

把機器零件摸透了

他拄著拐杖挑水

挪一步,水灑一瓢

我們兄妹四個,喊他的時候不喊“爸”,也不依方言習慣喊“伢”

當然更不會文縐縐地喊“父親”

我們喊“嗯的”

當時發動機器要手搖,“嗯嗯嗯嗯嗯——”

哥小時候看見他就“嗯嗯”

大了直呼“嗯的”

我們三個就跟著喊

三四十年了

不改口

14歲那年,我害了一場大病

他越過村裏

越過鄉裏

越過縣裏

把我送到市裏

是坐班車去的

我躺在最後一排

售票的是我初中同學

他剛輟學

父親不識字,不會講普通話

他全程陪護

我睡病床上,他睡地上

我說:疼

他說:乖啊……崽崽的……

我讀高中的時候,住在縣城,他從老家給我送雞蛋,買營養品“紅桃K”

他來參加家長會,教室門口貼有成績單,排好了名次

他找不到我的名字

旁邊有好心人幫忙

說:老哥,排在第一個

高考那幾天,他來縣城陪考

很緊張,又裝著不緊張

我進了考場,他在考場外守候

我感覺自己考得不理想,一屁股坐在下水道井蓋上

他也蜷曲著病腿,緩緩地蹲了下來

我跟他發過脾氣

很大的脾氣……

如今,他很瘦

黑瘦

眉心長了一塊黑疙瘩

手抖

拿不起筷子

人越多,抖得越凶

吃飯,他不上桌

在一個角落裏

賣力地把一粒粒米飯送到嘴邊

看著他顫抖的背影

我不看……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

2017年1月5日中午,於望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