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閱讀史(6)(1 / 1)

有一段時間,我對複仇心馳神往,《基督山伯爵》就成了我重點關照的對象。大學畢業時,我們設計的紀念冊中有一個欄目——最喜歡的形象,我填的居然是愛德蒙?鄧蒂斯,那應該是我對複仇意象深度迷戀的後遺症。

大三大四的時候,我對理論書的興趣漸濃,但大凡聽說過的好書,書店裏早已缺貨,於是抄書就成了我的日常功課。記得第一本幾乎完整抄下來的書是《美的曆程》,現在想想,這本書抄得還真不容易。當時,圖書館的大庫裏找不到這本書,閱覽室裏倒是有一本,但每人隻能外借一天,當天不得續借。為了不讓它旁落他人之手,我與同宿舍的好友製訂了一個周密的借書計劃:我還他借,他還我借,借來就抄,輪番作業。如此勞作十數日,我們便把這本書的內容搬到了各自的筆記本上。朱光潛先生的《悲劇心理學》我也抄過大半本,這本書應該是從梁歸智老師那兒借來的。

大學畢業那一年,我終於買到了《美的曆程》,那是1984年出的一個版本,定價八毛四。而我抄過的那個版本則是1981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定價一塊九。我的這個版本後麵有一個出版說明,其中有言:“為了減輕讀者的經濟負擔,作者建議並經我們同意抽掉了書後的圖版。”想起那個年代,作者、出版社出書還要顧及讀者的錢包,不禁感慨。2001年,廣西師大出版社又出版一回《美的曆程》,卻是圖文並茂的珍藏版,定價已到八十八元。它比我手中的那個版本幾乎高出了一百倍!

李澤厚的弟子趙士林說:“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大學,在各專業研究生招生與公共選修課中,美學專業總是名列前茅;李澤厚著《美的曆程》,大學生們幾乎人手一冊。”想一想自己當年抄書的壯舉,就覺得人手一冊的說法並非虛言。而我因為抄過這本書,就自認為擁有了一些本錢。許多年之後,我讀到《單向街》中的一段文字,本雅明仿佛就是為我論證了一番抄書的意義:“一條鄉村道路具有的力量,你徒步在上邊行走和乘飛機飛過它的上空,是截然不同的。同樣地,一本書的力量讀一遍與抄寫一遍也是不一樣的。坐在飛機上的人,隻能看到路是怎樣穿過原野伸向天邊的,而徒步跋涉的人則能體會到距離的長短,景致的千變萬化。他可以自由伸展視野,仔細眺望道路的每一個轉彎,猶如一個將軍在前線率兵布陣。一個人謄抄一本書時,他的靈魂會深受感動;而對於一個普通的讀者,他的內在自我很難被書開啟,並由此產生新的向度。因為一個讀者在那種白日夢般的冥想中隻追隨自己思緒的流動,而一個抄書者卻忠實地遵循書的指令。”

一個人謄抄一本書時,他的靈魂會深受感動;而對於一個普通的讀者,他的內在自我很難被書開啟,並由此產生新的向度。因為一個讀者在那種白日夢般的冥想中隻追隨自己思緒的流動,而一個抄書者卻忠實地遵循書的指令。

——本雅明

我想,我應該就是那個忠實地遵循著書的指令的抄書者。遵循書的指令,不僅意味著李澤厚的思想已融化在我的血液裏,而且意味著他那種情理兼備的行文,氣充文見的表達,“如果說……那麼……”之類的複合句式,也成了我學術訓練的最初範本。1987年,李澤厚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麵世,我在濟南一下子買下十多本,分送給各路朋友。讀完這本書之後,我對李澤厚的迷戀開始減弱,李澤厚的時代也即將終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