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革命時代的風景(3 / 3)

在布拉格總是繞不過去名人故居,卡夫卡排第一位。布拉格很認卡夫卡,卻不怎麼認米蘭·昆德拉,後者似乎沒有給這城市留下什麼記憶,卡夫卡的照片隨處可見。當年他父親的肉鋪子現在是卡夫卡書店,不遠處是故居,需買門票,五十克朗一人。所謂故居不過是一間披屋,進門就要碰壁,陳列幾張照片,幾行生平事跡。女館員說是卡夫卡的出生地,令人懷疑,狹小不說,還沒有任何生活的痕跡,一個肉鋪老板的家不至於清貧如此,問題在於從革命中可能保持到怎樣的程度。接下來的遭遇大致差不多,時間主要花費在尋找途中。著名的德沃夏克紀念館鮮有人知,後來進到一個小旅館,前台的年輕職員上網搜索,方才有了方位。這是一個安靜的住宅區,不像卡夫卡家,在喧鬧的市井。路人很少,也看不見公共場館的標誌,再問人,又是不知道。茫然之際,一位快步走過的女性,聽見我們的問詢,回頭指點,原來就在五十米開外,獨立於庭院一幢小樓。其實與德沃夏克的生活無甚關聯,而是後來辟地建立,研究協會一類,所以更像是機關。內容依然乏善可陳,票價依然五十克朗,倘要拍照,再付三十,然而,有什麼可拍攝的呢?在計劃經濟裏貽誤了資本發展的飛躍階段,方一走進市場,多少有迫不及待之感,難免地,就像中國人說的,掉進錢眼裏。姆哈美術館略大和豐富一些,因是捷克國寶一級的人物,從鑲嵌、裝潢、戲劇海報開始藝術生涯,於應用設計有所貢獻,最好的例子是,捷克斯洛伐克的紙幣就是他的作品之一。我以為,他的裝飾性風格可能來源於捷克的傳統手工業,玻璃,然後又反哺玻璃製作。

對於一位國家功勳藝術家,館藏就又顯得單薄了。斯美塔那博物館的尋覓有“驀回首,此人卻在——”的意境。天下著寒雨,灰蒙蒙的河麵上停著江鷗,按旅遊手冊指示,沿河幾個來回,亦無結果,便進咖啡午飯。出來時,忽看見,“斯美塔那”就在咖啡館貼鄰,退一步的地方。還是五十克朗門票,三十克朗拍照,而無甚可拍。舊照片和樂譜手稿,還有演出說明書,占去三分之二麵積,餘下三分之一是飾演作曲家歌劇的美國女演員愛彌的介紹,一個多才多藝的紅粉知己,相對於音樂家本人,她的資料倒有些多了。四壁之間的空地,立著幾具譜架,女館員過來,出示一支指揮棒。棒上排列按鈕,顯然是個遙控器,對準某具譜架,就有某部作品播放。女館員一徑往我手上遞送指揮棒,我一徑後退,生怕觸及按鈕,又要付錢。最後退到牆腳,女館員輕歎一聲,自己在指揮棒上按下,頓時,樂聲響起,《我的祖國》第二樂章“伏爾塔瓦河”,仿佛一條大河,波濤湧起,灌滿天地,真是要叫人落淚的。

與博物館的索然相比,查爾斯大學廊柱前的畫麵則生氣勃勃。布拉格之春中,自焚的大學生殉難處,奉獻著鮮花與挽詞。年輕男女全是身材頎長,長相秀美,來來往往,陰霾的天氣因此變得明亮起來。

2012 年冬季的後革命景象,在另一個空間繼續展現。一年半以後,2013 年暑期,去倫敦,正值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巡演於柯文特花園。莫斯科大劇院曾於1956 年和1963 年來到英國演出,時隔整整五十載,女皇登基慶典年第三度來到。1956 年和1963 年是赫魯曉夫執政,也就是我們稱之“修正主義”的時期,蘇共對內批判個人崇拜與極權主義,對外開放,兩次倫敦巡演顯然與這大背景有關。說明書有一頁刊登1963 年的演出海報,演出季從當年7 月1 日至7 月27 日整四周時間,劇目為古典名品《天鵝湖》《辛德瑞拉》(水晶鞋)《羅密歐與朱麗葉》和一九五九年蘇聯原創四幕舞劇《駝背的小馬》。與2013 年比較,《天鵝湖》依然在,芭蕾史上的紀念碑,票房的先生說,舞台與演出是全新,美不勝收,炫極了!其時,各出劇目都有餘票,我們決定先外出走一遭,回來再買票。

第二檔《睡美人》,第三檔是巴蘭欽的一個作品集,頭天演出,次日大小報紙一片讚譽。我們就在此時回到倫敦,一早跑去買票,已經晚了。不僅這一檔,連同下一檔全部告罄。票房未開張,已排起一列等退票的隊伍,趕緊加入進去。等待退票實是有風險的,很可能一無所得,時間卻耗去了。維持秩序的員工一勁鼓舞,訂票人臨時有事,票子就又回到票房。可誰說得準呢?一小時以內,隻回來一張票,排在隊首的年輕人被領去付錢,後麵的人鼓掌歡送。又有些時間過去,這次回來兩張票,座位分開,但在同一場,最合乎我們的條件。人們眼巴巴看著,希望我們要下來,就可縮短隊列。一位夫人看出我們對劇目猶豫,勸我說:先要下這兩張,再重新排隊等你要的巴蘭欽。所以,我們要下這兩張票的同時也就喪失隊伍中的排序,這排序隻能使用一回。迫於時間和幾率的有限,最終還是要下,退出隊伍。這就是2013 年倫敦演出的第四部,亦是蘇聯原創劇目,劇名直譯為《巴黎的框架》。

這部舞劇說實在陌生得很,創作於1932 年,作曲者為阿薩菲耶夫,當時蘇共音樂家協會主席,斯大林獎獲得者。以這位藝術家的官方身份,創作舞劇的時間,大致可推出題材的類型。故事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白毛女”,第二“紅色娘子軍”,複雜是在第三——“喜兒”來自貴族家庭,在革命根據地,這個假想的小城以誕生於法國大革命的國歌命名,叫作“馬賽”,大約就是劇名“巴黎的框架”的來源,馬賽城裏,傳來家鄉解放的消息,父親上了絞架,家仆逃來,指認“喜兒”的出身,“喜兒”且不能斬斷親情,於是也被新政權判處極刑,“大春”懷抱斷頭台上滾落的愛人的頭顱,這就又成了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這經典資本主義的殿堂被革命歌舞的狂潮漫卷,全場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鄰座的一個日本還是韓國女生,大約是學舞蹈的,一隻手的手指抵在另一手的手掌,表示足尖的著力點,喳喳喳說個不休。人們被演員們的舞技折服,也被音樂裹挾,傳統的調性確實比現代無調性音樂更能說服感官,甚而至於忽略情節裏的暴力本質。引我注意的是,無論創作時間還是政治體製或者國家意識形態戰略,這部舞劇不都更應該出現在1963 年的演出季嗎?事實卻是五十年之後的2014 年。冷戰結束後的全球化格局具有如此強大的包容力,可將差異和對立全都一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