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親下廚烹製後端上。盤碗的形製與畫案都有設計風格,說是食用,倒更在觀賞。以此來看,小鎮並非印象中那樣與世界隔離。吃完飯,步行回碼頭,路途所經,全是綠茵茵的草地,牛羊散布,或立或臥,吃草和反芻。等船靠攏,下客,有一些不下,來回巡遊看湖,坐我身邊的一位夫人就是。見她孤身一人,總少些遊玩的樂趣,就提議幫她照相。接過照相機,找不到液晶屏,踅摸一時,方才見左上角有一小孔,多麼老式的照相機啊!她先問我來自哪裏,又告訴她來自蘇格蘭。我們剛從愛丁堡來,也曾遇到一位親切的夫人。我們無目的乘坐公共汽車,東張西望,哪裏有意思就哪裏下車,背後忽過來一位夫人,遞給一張宣傳品,上麵寫著假如你在婚姻中遇到麻煩,請來找我們。不由嚇一跳,這麼短的時間,就看出我們的婚姻有問題嗎?看見我困惑的表情,夫人立刻解釋不必在意這張傳單,她隻是順手拿來寫下電話號碼,有任何需要隨時可致電於她。隨後,建議在某一站下車,那裏是古老的渡口,可看見海,下車前特地交代司機提醒我們到站。這就是熱情好客的蘇格蘭。船到溫德米爾碼頭,這一回老太太下船了,再次、再次地道謝,然後分手。這一日平靜地過去,回酒店的路上,稍作徘徊,注意到多處貼有告示,請旅遊者不要打擾居民的安寧。
果然,前後都是民居,後窗傳出廚房烹煮的氣味,還有小孩子的吵鬧。退到路徑上,進入酒店區域,前堂逗留一時,看各種張貼圖片,電梯口亦有一張告示,說明酒店晚七時起無人服務,倘若有事可打以下電話,難怪前台空著。天色卻還大明,離夜晚遠著呢!回進客房,上下閣樓幾番,充分享用空間,心中掠過一個念頭,這房子的窗戶是不是多了?這念頭稍縱即逝。每一扇窗戶都是一幅圖畫,前窗、後窗、側窗、天窗——這就是我們上海老虎天窗的摹本,開在閣樓的斜頂,於是,草木深蕤,風景環繞。
夜裏,從夢中驚醒,仿佛有一個小孩子,走近膝邊。不知為什麼,這一幕讓人害怕。四下裏寂靜一片,卻又響得很,是風,搖動樹枝。跳起來,一扇扇關窗。木頭框架,拉動便吱嘎響,窗玻璃上黑影幢幢,像要撲進屋內。老虎天窗上的月光,如一泓清水,但更叫人緊張,將有什麼探出來似的。叩上所有的開關,複又上床,睡意強勁襲來,裹挾而去。再一次睜開眼睛,滿屋光明,鳥叫個不停,昨夜晚的陰森可怖煙消雲散,無跡可尋。電視櫃裏有一本旅遊雜誌的湖區專刊,介紹景點、住宿、餐飲、娛樂,還有一篇偵探小說。小說中的謀殺案發生在一所酒店,但不是湖畔,而是海邊,現場就在沙灘上,屍體旁邊有半個麵包,留下缺齒的咬痕。與克裏斯蒂的小說差不多,酒店裏每個人都有嫌疑。刊登這篇小說的用意顯而易見,就是為旅行增添節目,倘若沒有幸運親曆,閱讀一個驚悚故事也不錯。
現實中,事情的發生往往呈現孤立的狀態,你很難將它們鑲嵌成邏輯,但是呢,彼此間也不能完全撇清關係,總是有一點指東道西的意思。就是說,預兆在這裏,兌現在那裏。事後回想,這一日的陰差陽錯似乎早已有暗示,隻是當時沒警覺。還是從早上說起。
早餐室很大,難以想象這間小旅館能容納這麼多客人。事實上,旅館的規模很可觀,隻是化整為零,以一條穿廊沿山腳蜿蜒,銜接各個部分,有些連環套的意思。前日下午住進一個中國旅行團,入住率到達高峰。餐桌之間,服務生腳不沾地穿行往來。早餐在自助以外,還有另配的吐司,三個服務生各送上一份,放下就走,最後一位姑娘嘟囔一句,總歸是怪我們多要,我衝她嚷一句:每個人都要送我們——她卻已經走過,留下背影。看他們忙成什麼樣子!不由生出疑惑,難道中國人彼此相像到這種地步嗎?誰知道,更為極端的後果還在等著我們。消滅完一桌子的吐司,離開餐室,準備開始第二日的湖區遊。經過前台,那一對與我們同時入住的中國夫婦正辦理退房。天氣晴好,陽光澄透,不一時就走到湖邊。這一天,選擇巴士路線,這條599 線還是向北,卻從湖畔偏離,深入內陸。路經火車站,看見候車室外,退房的夫婦正舉著手機拍攝最後的湖區風景。599 從站前掠過,繼續向北,一路所經,無非是綠草茵茵,牛羊漫坡。
司機兼導遊介紹,這些牧場和莊園,從十三世紀延續到今,其中就有詩人華茲華斯的故居。終點是小鎮格拉斯梅爾,似乎比前一日的安布賽得更小,隻一個路口,幾家商店,從路口進去,卻有人家,門縫裏塞著房產廣告,這裏的房價頗不便宜呢。天開始下毛毛雨,躲進咖啡館避雨,順便吃了簡單的午飯,搭599 回返。中途下一次車,四邊漫走,亦無太大意趣,再搭599 ,卻是調頭向格拉斯梅爾。因一日票可無數回搭乘,盡可反反複複,尋尋覓覓,希望有不期之遇。其時,司機已無講解導覽的勁頭,沉默地開車,停站,再開車,路經的山坡牛羊便顯出寂闊。我們決定還是中途下車,這一站是在寬闊的路口,599 絕塵而去。四麵均可望及地平線,天地之間,有零散和成群的步行者,都是旅遊線上下來的遊客,中國人占一半以上。隔老遠,有女性同胞問華茲華斯故居的方向,我們不知道,卻另有人給出回答。我不寫詩,對湖畔派並無深知,本來不計劃訪問華茲華斯,但見前往者越趨越眾,便跟了過去。邁下大道,轉進小街,故居院落裏又被中國人壅塞住了,原來這裏的廁所免費,所以成為旅行團方便之處。進到館裏,便清寂下來,人跡寥然,內容也有限。寫作者可供展覽的,不外是照片、手稿、書籍、用物,這一些又與寫作活動本身關係不大,倒是故居實地,人稱“鴿巢”的地方,還可引起詩人生活的聯想。下午四時是最末一班鴿巢參觀,講解員是位台灣女孩。從內室見出當年湖區生活的簡樸與粗糲,為節約供暖的燃料,房間狹小,室外是大片的坡地,湖畔詩人的浪漫抒情大約隻是對春夏季節,冬日的景色必是陰沉的,更讓人想到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
從鴿巢出來,天色灰暗,向晚的光景,請台灣女孩查詢599 線班車時間,尚有一班,且是末班車了,必須盡快趕到格拉斯梅爾。女孩專領我們出門,指示方向,辭別後匆匆上路。然而,在第一個岔道,犯下選擇性的錯誤,偏離599 線路了。起初不覺得,隻發現本就零落的步行者少去了,最後索性一個不剩。車輪子底下的距離在徒步中無數倍拉長,風景則越顯單調,大片的綠——這綠在陰霾中變得蒼老,真好似從十三世紀過來的原野。牛羊懶散地臥著,一動不動。有幾回,陽光突然漏出雲間,陡地刷新顏色,閃爍的一瞬更加映襯出之後的沉悶。時間在向末班車靠攏,腳下的路途卻越走越遠,地平線始終在目力所及的前方。沒有人,沒有房屋,看不見一點街市的跡象。半間棚屋,抑或是巴士站,立有一對男女,像等車,卻也不頂像,因不是有目的,而是閑散的神色。看我們走近,兩人立刻走開,這就可判斷出是一對情侶,以年齡氣質而定作“師生戀”。明知道在躲我們,不該打擾人家的幽會,可是視野裏空空蕩蕩,唯有這兩個人,隻得上前打聽,599 在哪裏。那先生露出一種受傷的表情,他向我攤開雙手,說: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關於巴士路線的任何情況!我知道又做錯一件事,速速離去,留下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