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是繪畫者熱衷的創作,我卻更喜歡獵物在廚房裏的寫生,原木砧板上攤開野物,箭杆插得很深,皮毛和羽翎沾了血,禽獸的眼睛還未合上,蒙著一層翳,竹籃裏的穀物和蔬果則帶有進化的因素,緩和著原始的血腥氣,將蠻荒推進文明曆史。器皿也是常見的描寫對象,多少有一點炫技的虛榮心。酒在玻璃杯裏,薄透的杯壁銜在女人的唇間——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維米爾的太太看到畫,憤怒指責:太淫蕩了!指的也許就是嘴唇,過於肖真,黏膜是皮膚裏最嬌嫩易感的質地,也許成為寫實畫家終需克服的挑戰。寫實畫家免不了入技術主義的牛角尖,以有限的工具對付無限的對象,差異越大試手的欲望越強烈。我頂佩服的是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塑家,將大理石鏤刻成蟬翼般的花瓣,簡直要飛起來。羅馬博格塞美術館裏,十六世紀初貝爾尼尼的雕像《阿波羅與達芙妮》,被追逐的達芙妮,已經讓阿波羅觸及,正變成月桂樹,但大部還是人形,半啟的唇,是處子的驚恐,真是甜美。大理石的材質,在某一方麵,和黏膜有著相同的肌理組織,是靠藝術家的手開發出來的。
教士也是流行的主題,黑色的僧衣裏,臉色格外蒼白,流露出苦行和奉獻精神,中世紀的滴血的耶穌身體此時有了人間相。人類的隱忍表情,需要抵擋俗世的誘惑,所以是緊張的,甚至有痛楚。讀經的使徒多有點類似後來的印度聖雄甘地,看得出肉身受約束和磨折,鏡子反光下的紙質經書,書上的墨字,羽毛筆,表明印刷術時代降臨。越來越豐裕的生活資料進入繪畫領域,宗教的題材便也物質化起來。我想,物質生產應是繪畫者歡迎的,無論以工具材料論,還是技巧和天分,都是冒險,藝術者就是冒險家。總之,東西越來越多,摹寫的對象也越來越多。倘若耐心排一排,大約靜物畫可充當文明史圖:螺鈿、銅器、土陶、彩釉、瓷、玻璃、金銀、麻布、天鵝絨、絲綢……新近有位羅馬尼亞電影導演克裏絲蒂安·蒙吉,拍攝有《四月三周兩天》,還有《越過群山》,他的電影裏,人們經常在用餐,我以為他很可能是靜物畫的愛好者,迷戀光和影在器物上的反射。台灣導演侯孝賢也是有戀物癖,《海上花》裏,是油燈的光從絲綢上滑上滑下的效果,到《聶隱娘》,則改成麻織品,粗硬的纖維,漿過,支棱著,大王朝的氣象。凡視覺藝術人都愛物質,物質的占位體現了空間,就像化學裏的試劑,將無形變成有形。
不同的物質生活裏,人的臉也在變化,當華麗的盛裝,嚴肅的禮服卸下,儀式感便解體了,分配成日常起居的細節,表情便從繪畫者的直視中解脫,變得生動。聞到情人處死,服毒喪命的婦人,保姆手中的嬰兒抱住母親的臉,父親則抓緊時機捋下死亡女兒手上的戒指,丈夫打發報信人,翻倒的椅子,水罐子,花窗格子,窗幔大開,窗外的河流,窗下進行到一半被打斷的午餐,狗上了桌子,護壁板上的畫、掛鍾、衣帽鉤,倘沒有文字說明,很難解釋清楚混亂的緣由,但隻這場麵本身,就足夠淒慘,而且暗藏醜陋,暗示一出世情戲劇。風俗畫的作者如何處理道德感,令我好奇,似乎不完全能夠啟用諷刺小說的解析方法回答。
在他們,顯然還有一種邪惡的美學,是非評判是交給社會學家的工作,他們關心的是表象,外在形態的價值。到現代藝術裏,這種外相上的形式被抽離具體的人和物,概括成單純的圖像,那就不好看了,或者說不容易看了。共識的背景取消,需要哲學的詮釋,其實與觀看的初衷背離了。所以,我的認識程度始終停留在具象的時期,自文藝複興到畢加索止。
後來,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館看見有一個配屬展覽,將梵高筆下人物的原始形象拍攝成照片,梵高曾經居住過的一個小鎮,為鄉民肖像:郵遞員,送奶工,農人,等等。當然,照片裏都是現代人,取他們的職業身份,也算是畫中人的子息,奇怪的是,他們依然保持著先輩的臉相。梵高粗糲的筆觸頗有寫實能力,他看得懂人的身體與麵部在所處的生活裏如何塑形,關鍵的點又在哪裏。
風俗畫集聚於荷蘭畫派,那一位鄉村婚禮的作者布魯蓋爾在柏林繪畫館裏有一張大幅的全景式的鄉村畫,農人手藝人形態各異,喂雞趕鵝,打鐵燒火,通煙囪,鋸木頭……有點類似上海連環畫家賀友直先生的市井圖。賀先生更寫實,這一位,則具儀式感,多少放棄了實際狀態的自然性,甚至有意忽略透視原則,很樸素地表現要表現的。好比古埃及人畫臉,正麵一雙眼睛底下是側麵的鼻子。所以,他筆下的生活場景就帶有圖案性,這也像中國的遊園圖,《紅樓夢》裏,賈母囑惜春作大觀園圖,倘真作成,大概就是如此。再有,中國古時的地圖也是,因是把空間想象成平麵,位置方向都不錯,卻平鋪直敘。作為一個航海國家的公民,布魯蓋爾不見得會以為地球是一張餅,更可能是尊重視覺的限度,那當然就是二維的空間,因此,人物都是在方便視覺接受的範圍內活動。有意思的是,此幅占據了一麵牆的畫前麵,專提供一份說明圖,將人物編號,然後依序說明所作營生。
這一次,是從柏林乘火車直取阿姆斯特丹,一過邊境,情景大不同,房屋驟然間多起來,房屋裏的人呢,都走到露天,或作田,或畜牧,洗涮晾曬。牛和羊也多起來,馬在奔跑。邊境那一頭,則是整肅、寂靜、少有人跡。火車在氣象蒸騰的田野飛馳,參與進活潑的畫麵,成為一分子。如此,便不難解釋荷蘭畫派裏的喜悅,過日子的興頭。國家博物館裏有一張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文藝複興時期的聖母像多是發源地意大利的美女,這一幅卻不同,是一張村姑的臉,極年輕,混沌未開,所以,就有些像與村裏小夥子荒唐,然後未婚先孕。這麼說不免有褻瀆之嫌,可是,瑪利亞不就是個民女,聖嬰誕在馬廄,成為救世主是後來的事情。這裏的耶穌受難圖也是另一路的,十字架推至遠景,近景是造刑具的工匠,擺攤的商販,集市已經開張,人們從四方彙合。耶穌造訪也是推到後部,畫麵主體是婦人辦炊,活魚鮮果,鼎沸鍋開,大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