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2 / 3)

倫勃朗《夜巡》的現場,是人間景象。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裏,占據一整麵牆,左右各一名警衛站崗,背手叉腿而立,警惕觀察,隨時製止好奇的人手癢。是有意安排,或者交通形成,《夜巡》處正是往來樞紐,人們在此集散和休憩。畫中人和真人等高,栩栩如生,活的一般,就和觀眾合為一體,隻是姿態特殊。但美術館是造作的空間,將常態的人和事轉化成非常態,所以,畫中人物就也不顯得突兀。倘若退遠,抽離出來,畫裏畫外,一籠統地看,就有戲中戲的效果,大約這也是美術館的意趣所在。我還很喜歡在美術館看見臨畫的人,遇到過一個老人,還有一個女性,所臨都是小幅的風景,不定是名作,而是偏於一隅,少有人停留。臨摹者身穿工作服,支起畫夾,拉一根直線,繃直,依托握筆的手,不至抖出去。繪畫顯現出手藝活的性質,還有西人對工具的講究,當屬科學和技術的進步。

整個上午,就做手指甲大小的一片,筆觸的橫豎,顏色的疊加,與原作分毫不差,可算作鏡像藝術。看他們臨畫,心中真是靜謐,美術館的公共空間裏其實也有著私人性的生活。還有種時刻,不知是誰,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覺察,越過界限,警報器銳叫起來。於是,人們從角落與廊柱背後悄然步出,探身張望。此畫麵頗似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裏,遊客走在神廟遺址的巨大廢墟裏,那個俯拍的鏡頭,大石頭從天而落,每個人從各自方位走出來,沒有不在現場證明,都帶著謀殺的嫌疑。不過,美術館裏的被藝術刷新的曆史,總是明亮的,一掃沉重陰霾。所以,在裏麵走走,懵懂懂的,也很好。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總有什麼進入視線,留下印象。那都是經時間淘洗,篩子上的留存物,此刻邂逅,相見然後相忘,際遇裏恩情已經惠顧過了,合適的契機裏,也許再會相逢,就成故知了。

維也納的藝術史博物館就是這樣的經曆。早春的寒雨中,走進去,溫暖的場館,有換了人間的心情。描繪聖戰的巨幅畫作,其實很難綜觀全局,頭頂上的部分透視變形不說,反光還模糊了輪廓。再上去,頂著天花板,還有一排,同樣看不真切,隻是被油彩的光影照耀。就是這樣,滿滿的光影,一勁地往外溢,令你放棄辨別差異,全盤接受。征戰的武士與馬匹,殷紅的傷口和血撲麵而來;貴婦身上的綢緞,紳士的黑禮服,嫵媚與嚴峻的臉,聖人、神祇、天使的嬰兒臉,頂水罐的裸女,撲麵而來;樹林,林中小徑,斷崖上的奇石,田野伸向地平線,還有海,平靜和發怒的,卷裹了桅杆,撲麵而來;又有一小幅、一小幅,多半是在側廊的壁上,尖細的筆觸,漸變的明暗,有些接近中國畫的筆墨趣味,嵌在框架的中心,將目光吸進去,去到另度空間。套疊的展室總是讓人混淆,無數次來到同一個展廳,同時還有漏網的,就像台風中心那個眼,也就是盲點,永遠擦肩而過,但也許,陡然打開,出現眼前。沿著編碼是一個辦法,但難免會錯數,或者跳數,結果亂成一團麻,索性將錯就錯,跟著感覺走。時間和閑心終讓人平靜下來,洶湧澎湃的印象漸漸分出經緯秩序。總體性的,包括展廳的建築細節——深浮雕、淺浮雕、描飾、鑲嵌,繁複到堆砌,卻又精致平衡,一並歸進觀看,此時化整為零,服從視覺有限的局部。於是,盡管你既不太了解美術史,也沒有過繪畫實踐,但還是依著自己的愛好,專挑出一路。腳步不由地慢下來,流連在某一區域和某一件作品。

無論你去過多少美術館,都必經過這樣的階段,沒有一次能夠跳躍。就像中國笑話裏吃餅的故事,吃第一張餅不解饑,第二張下去也不足,第三張飽了,吃餅人遺憾道:早知道,直接吃第三張豈不節約?事實上,沒有捷徑可走。記得在慕尼黑古繪畫館,向一位女警衛打聽路線,她微笑一指,依序數道:埃及、希臘、羅馬、法、德、荷蘭——不錯,沿著這條脈絡走,就可到達所鍾愛的,總是讓我停留下來的風俗畫興起的時代。每一次都如此,也許是個儀式,但又不止於儀式,還像一個準備,也不僅於準備,抑或就是曆史中的時間的性質,你必從源頭起步,順流而下。

就這樣,風俗畫,那些有人物,有生活的圖畫,總是它讓我安靜下來。我喜歡人世的熱鬧,中國古畫的山水總是有寂寞之感,水墨亦是虛無,所以傾向寫實的西畫。在二維平麵中由透視原理,明暗影調立體出來的具體和生動,讓人喜悅。說起來有些小兒科,好像看繪本的口味,其實也是,小說的敘述的樂趣,和直觀的繪畫不完全符合,可是仿佛尋找知遇,風俗畫裏分明是有故事的蹤跡的。鄉村婚禮是一大主題,形形色色的人、服飾、食物、酒、踢翻的桌椅、杯盤狼藉,就看繪畫者截取哪一個時間段作表現。婚宴的開頭部分,人們端坐粗木餐桌周圍,故作的矜持裏是勤儉的生計,對酒肉的渴望,也預示著之後的放縱,上菜的抬著餐台穿行而來,莊稼人的食量大,那餐台是一張床的規模。畫麵難免有些呆,卻又是莊嚴,有一種類似中國漢代的敦實渾厚——後來才知道這千真萬確是名人名作,荷蘭十六世紀的彼得·布魯蓋爾,也知道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千真萬確是一個重要的美術館。與布魯蓋爾老實規矩的婚宴形成對比的,題目大意是“婚禮上發現新娘的出軌行為”,場麵自然是混亂的,前景上是掩麵號哭的女人,在娘家人的簇擁裏,外圍是看熱鬧的賓客,背景上有一扇門,門內顯然正發生激烈的衝突,不停地摜出東西來,瓷器在地上砸成碎片,畫麵裏有一種滑稽,就像歌劇裏諧謔的段落。是出於作畫人幽默的天性,更是對日常生活的認識,一季種一季收的循環往複,終於岔開來,生出旁枝錯節,怎麼不叫人興奮!

這就是八卦和流言的喜劇性。我很感佩這些風俗畫作者的眼睛,他們特別看得見有意思的人和事,也可能是反過來,尋常的人和事,一旦成為繪畫對象,自然就變得有意思起來。油燈下,老婦人數著收回來的利錢;傍大佬的小狐狸精,互相算計的眼神;賭錢的小男孩子,作弊的手勢……市井裏的人生,照理上不得台麵的,但繪畫美學的包容性相當慷慨,這是由直觀的形式決定,以視覺的飽滿度為價值。畫家本身的生活通常會成為題材,也是啟蒙運動人本主義的影響吧,多表現自畫像和畫室,有一幅題名為“畫家與模特兒”的作品挺特別,它接近敘事藝術裏“元小說”的概念,創作與創作的對象一並進入描寫。記不得畫家是不是在場,總歸是背著觀眾,畫架的一角伸進畫麵,占據焦點的是模特兒,穿盛裝,手持一把弓箭,做射擊狀,造作的,又是天真的。素材的原始狀態呈現出來,也是滑稽,認真的滑稽。這很可能是名人名作,因禮品部有明信片出售,但名不名的,喜歡就好。鄉村小學校也是一類,那股子亂勁,大欺小,強欺弱,再合成一股欺師,老師往往是教士,很失體麵的樣子;老婆婆在黑暗裏講故事,小孩子擠作一團,彌漫著異教的氣氛;行旅人在客棧打尖,理發匠修剪腳上的壞疽——行旅人的題材多半有陰森神秘感,他們有的是傳教士,有的是行販,或者是流浪漢,路線通常在偏僻的野地,不期然走進村落,真是寂寞加寂寞,不可測加不可測。雲總是低垂的,樹叢稠密,暮色四合,唯壁爐裏的火,一點點溶開,最後覆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