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以革命的名義,傷及無辜,然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些都在可以想象的範圍,又因缺乏細節顯得籠統,當然,我們很難向寫意性要求細節,隻是到此時為止,寫意並未顯現效果,那就是思想。對寫意而言,思想的負擔更為重大,因為它取消了局部的趣味,在所不辭,就有義務提供全局的概念。語言的修辭不頂用,烏鴉的插敘不頂用,連鞋子這近乎顯學的符號也不頂事了,符號說到底是事實的附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肖真的事實被罷黜,不肖真而肖虛的事實逃脫不了幹係!
轉機出現在複仇活動的橋段。事情還是要回到具體性上,無論具象還是抽象,在戲劇都要提供給視覺以對象。某種程度,戲劇比小說還更具體,小說以語言傳達,總歸是間接的,而舞台與受眾麵對麵,短兵相接,要想搪塞過去可不容易。這裏的具體性,不是相對於抽象,而是在內容的實有,也就是故事。接下來就好看了,情節跳出既定概念的窠臼,透露新概念的跡象。概念是抽象美學的命脈,它挑戰著視覺的寫實性,既然選擇在刀鋒上走路,就隻有走到頭。事情確實令人意外,想象和思辨突然釋放出來。受害者對暴力宣戰了,武器依然是暴力,此暴力又非彼暴力。前者是無序狀態,後者卻呈有序;前者無計劃,後者有計劃;前者是盲目的正義,後者是自覺的正義——可怕就在這裏,暴力有條件地獲得合法,有辜與無辜一並付出代價,然後,再一輪施暴開始。周而複始,循環不已,且不是單純的循環,而是進化的關係。原始暴力中的質樸退去了,一輪又一輪添加理性,量變到質變,形成意識形態,意識形態成為手段,暴力的合法性再升級……舞台的黑洞急速進入物質,含量積累,轉化輻射。
我想,局勢的轉化固然在於情節的意料之外,更關鍵是這情節順應現實邏輯的同時,具備一種動力,可將一推至二,二推四,呈幾何級數激增。還像菌類,可無限繁殖,開出黑色的肉質花朵,連接成地衣。這就是抽象長於具象的功能,以日常況味的損失為代價,但規則感顯現出理趣,給予哲學的享受。創作者完全可以更有自信,相信故事本身就盡夠了,不必贅加解釋,盡夠自給自足,自圓其說。
聽作家劉恒說,北京人藝排演他的話劇《窩頭會館》,最末一節,死者有一大段獨白,按常理,演出依超現實的方式展現,劉恒懇求道,能不能以現實方式演給他看一遍。這懇求很有意思,如劉恒這樣寫實型作者,在他的世界裏,現實是無限廣闊,完全可能覆蓋超現實。我挺期望喻榮軍的《烏合之眾》,也能依寫實的方式排演一遍。我相信,寫意戲劇的功效,不會因日常生活的外相而遮蔽,相反,外相的生動性也許會提供給隱喻不期然的支持,比如說鞋子。現實的合理性更像出於造化的手,藝術者其實都是造化的模仿者,那《烏合之眾》故事的核,聽說就來自這城市的坊間傳聞,不知是真是假。
2015年7月6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