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郭同學的率性相對的是華沁,她是一個安靜的寫作者,在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四年的本科學習,已經獲得訓練。可貴的是,先期建立的寫作概念並沒有遮蔽她對生活的直觀感受,她能夠透過層層暗示的覆蓋底下,獨屬於她的人和事;也能夠摒除實驗的蠱惑,不惜背負保守的壓力,循著古訓,中規中矩地講述。但是,誰能說這是最合適她故事的方式呢?郭同學的混沌在華同學這裏撥亂反正,經緯有序,清濁分明。你可以說這是一種老到,但亦是單純。那個“老更”,是她上輩子的人了,無論是時代,還是私人生活,都是俗話所稱的“電燈泡”,“電燈泡”的處境其實有種種尷尬,老更不僅安之若素,還能夠惠及周圍,這樣的人生,照理不是華沁這樣的年輕人能夠理解的,可她偏偏理解了,而且抱著感情,一點沒有刻薄他。最後朋友的追悼會上,遠遠看見角落上落落寡合的女人,猜就是朋友的相好,我不以為老更將接續朋友的浪漫史,老更這樣的人,也許注定不會有戲劇性的轉折,倘有的話便落入窠臼了,所以,這一幕流露出的是人世的厚道。
《龍鳳》這一篇在開題時候,受到比較多的質疑,我甚至企圖說服換一個題目。到預答辯,看到基本的完成,我想我們基本都被說服了。這同學很固執,大多數同學都很固執,這當然是一種性格,但在某種情況下,卻是有風險的,所以,這就不能簡單視作固執,而是有主意。大多數時候,我們難以超越閱曆,尤其在一個寫實性的故事裏,我覺得,《龍鳳》描寫雙胞胎姐弟的血親關係不夠微妙,而是生硬了,這樣的先天血緣與後天遭際的碰撞,碰撞裏的痛楚,還不是晏黎這樣年紀的孩子能夠體驗的。也許她模糊覺得其中有一種生命的奧秘,卻無法解釋,又努力要破除疑惑,這種想說又說不出的糾結,似乎也轉移到筆下人物的身上。那個小姐姐,無端地苦悶著,遷怒於各種瑣細,使整個敘述都充斥了壓抑。最後時刻的當街發作,愛恨悔懊一下子釋放出來,使我們原諒了表達上的所有不成熟。
餘龍傑是來自香港的同學,他經曆的生活和敘述語言對我們都有陌生感。和前三位同學一樣,對我們既定的概念提出挑戰的是,他給出一個大不同的香港。城市之光熄滅了,露出灰暗的“村屋”景象,校內霸淩的“童軍”,都讓人認不得香港了。行文是個問題,一是粵語的句式結構,二也是香港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呈現斷裂與碎片的小眾文學語係。我對餘同學的要求是,必須讓大家聽明白說話,但是,我又有顧慮,生怕他喪失個性,湮滅在華文寫作的北方話語潮流,北方話,也就是普通話已經形成模式,在加強交流的同時,付出的代價是取消差異,限製表達,對語言藝術是有損失的。我希望餘同學能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也需要閱讀者的勞動,就是拆除成規的藩籬。《和聲》的意象不錯,它隱喻著融入,初學寫作者都熱衷使用隱喻,多少有點找不到北,企圖奪門而入,但隱喻是需要事實的支持的。在《和聲》,我以為事實還是夠支持的,而且是以反向為形式。主人公是在用歌唱抵抗少年成長時期的受挫,遭童軍虐待,貧瘠的家境,卑微的求愛和失愛,隻有在和聲中,他才能緩和尖銳的衝突,從而協調身心以及人際社會。我們都反對最後與經紀公司簽約的一筆,成功的希望減弱了和聲隱喻的更廣大的人生價值,可是,誰能強得過年輕人呢?方才說了,他們都很固執。而且,年輕人總是要求事情有結果,沒有結果就不算完。
這些作業,倘若分散各處,就顯得分量不足,放在一起,能互相壯壯膽似的,不止壯同學們的膽,也壯我們老師的膽。創意寫作專業學位課程還很年輕,成敗如何難說,需要學術考量,也要社會檢驗,所以,收拾收拾,就來了。
2015年7月3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