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初始革命年(3 / 3)

我母親也幹預我與三樓小姑娘的親昵,常是以抽查的方式。午覺時候回家,發現我沒有在自家床上,便讓保姆上樓去,將我從人家席上喊起來,小姑娘從午睡中醒來,眼巴巴望著我下樓,心裏邊大約也和那個小朋友一樣疑惑:為什麼?外婆下一日還是會來叫我,我不知道外婆對我的喜歡來自哪裏,有一日,她說我長得“趣”,那時,我對上海話所知甚少,以為是說我可笑,經解釋才明白原來是“俊俏”的意思,難道因為這一點向我打開大門?顯然不足夠成為條件。倒更像是一種爭取,三樓的世界,寬敞、整潔、富庶、秩序井然,從陽台眺望,可看見弄堂前麵女中的操場。這女中是一所初級中學,生源在中等水平,看她們在操場上活動,如同蟻群一般,就覺得命運很不幸,而我們斷不會進這樣的中學,肯定會有著更光明的前途。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上海,這樣的樓層幾乎可俯瞰人間,頭頂上是藍天。快樂總是被母親中止,她一下班回家,就要找我。很快,我就學會在母親到家之前下樓來,於是,到三樓玩耍多少變成一種地下生活。

母親防禦市民風氣溽染的同時,又常有妥協,比如,她對“先生”“師母”的稱謂逐漸處之泰然,偶爾的,讓保姆向外婆請教菜肴的做法,還有一回,學校臨時通知我去少年宮接待外國小朋友,來不及準備衣著,母親親自上樓借那小姑娘的裙子。外婆一下子拿出三條,母親很有眼光地選中紫色蕾絲邊的寬背帶裙。因我比那女孩個頭略高,所以裙擺短到膝上好幾厘米,篷開,類似芭蕾舞裙,很出了風頭。這些學習借鑒並不妨礙母親繼續警惕我們被物質主義演變,尤其居住商業區的淮海路,紅塵滾滾。那女孩的零用錢比我寬裕得多,又很慷慨,夏天,她請我去跳水池遊泳。跳水池是帶有俱樂部性質的遊泳池,票價很昂,進出都是中產以上階層的時尚男女,對於小孩子難免過奢了。這女孩特別有運動素質,泳技出色,而我,一口氣遊畢便難以為繼,無論年齡、身份、技能以及孩子氣的泳衣,都和跳水池的格調不搭。她呢,寧可陪我在淺水區玩水。每次去跳水池,我的心情都很沉重。接受他人的禮物,價值遠遠超過一支舶來品鉛筆,對母親是嚴重的背叛。跳水池的享樂空氣更有一種頹靡,與新時代不符,我仿佛就要墮落了。避開耳目,潛出家門,又潛進來,悄悄清洗泳衣,晾在院子的一角。玩耍的樂趣盡數抵消。終於有一日,我們已經走到跳水池,排在買票的隊伍裏,我卻突然消沉,鼓不起勇氣,退出來,一個人回去。小夥伴的眼睛一直在身後,失望和不解的,燒灼著我的背影。

住在這條街上,無論縱向的曆史,還是橫向的階層,物質精神,法內法外,幕前幕後,全混雜一起,相安無事。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協調功能,將各種差異甚至衝突,有效地消化,最終各得其所。比如,某一條弄堂,弄底是資產者的獨幢樓房,弄口的老虎灶住著祖孫二人,賣水為生,兩家的孩子且在一所小學一個班級讀書;公寓裏的孩子和背街上煙紙店業主的兒子,也是同班同學;如我們這幢文化機關所屬房屋的左鄰右舍,一家是滬上最大綢布莊老板的長房,另一家是開業的私人診所,再過去一幢,則是市委機關事業處的房屋,多是山東籍的公務員家庭,剛從鄉下出來不久的孩子,穿著土氣,依牆坐在小板凳上,怯生生地看著弄堂裏過往的鄰人。這些公有權的房屋的住戶,具有相對的流動性,遷進遷出頻繁,不像那些擁有產權的老住戶,從某種角度看,它們積累著這城市的曆史生活。當然,積累是脆弱的,在二十世紀的戰爭與革命中,幾近滅頂,但當大潮退下,回首望去,又露出水麵,方才知道它們的頑固性。

和平的生活,自然會養成安居的概念,我們家釘著單位編號鐵皮牌的白木家具或是被購買,成為私人財產,或者換成新家具,邊角上帶著曲線和雕飾,流露出實用以外的美學需求,是一點點過日子的奢心。我們家至少有了部分備用的床單,可一半一半地換洗。母親的衣櫥漸漸豐滿,還有了幾件化妝品,其中一小瓶法國香水,被姐姐打碎。她做了一朵紙花,每一葉花瓣塗一種顏色,滴上香水,準備獻給媽媽從人民公社勞動歸來。未及得到誇獎,先被厲聲斥責一頓。後來,母親在她的小說《給我一支槍》,使用了這個細節,筆端流淌出溫暖的感動。革命者媽媽與香水彼此不搭又有搭,就好比戰爭與和平的關係。艱辛奮鬥的目的不就是“從此過著幸福生活”,童話與傳說往往如此結局。張愛玲和胡蘭成登報結婚啟事,向公眾立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農家柴門的楹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就是世俗版的“從此過著幸福生活”。然而,理想自有超越日常性的價值,它繼續啟蒙民智民眾,呈現周期性的節奏。於是,它又來了!

看起來,這個城市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否則,你很難解釋,猝然間,滿街都是被剪了褲腳和赤足提著皮鞋的男女,三輪車的生意格外興隆,車夫們奔跑著,車上坐著表情倉皇的乘客。店鋪的招牌摘下來,當街砸個稀爛。紅衛兵立在長凳上向路人宣講,清脆的北京話通過擴音器散播開來。人群朝不同方向湧動,是逃離什麼,又是迎向什麼。小孩子夾在其中,赤紅或者蒼白著小臉,心別別地跳,耳邊有一個聲音:出事了!在我的個人史中,“文革”就是這一日開始的,它一下子撕擄了這城市的體麵,就是體麵。高尚的政體尊嚴是屬於北京這一類首善之地,現代崛起的上海市民社會,充其量是一點體麵,以物質心和虛榮心堆壘起來。這城市的弄堂裏,有一支流傳極廣的英國童謠,演變成上海話的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