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初始革命年(2 / 3)

保姆改造我們家生活的同時,她們也享受著新民主主義的平等自由,鎮日裏房門大敞,坊間鄰裏,鄉下上來的親戚,保姆業內的結識,全可穿堂過室,道短論長。曾經有一度,家中有變故,需辭舊迎新,母親輾轉介紹去一位越劇名流家幫傭。那一戶人口清簡,夫婦二人極少在家吃飯,衣服是送洗衣店的,隻幾件絲綢內衣,不及盈握,揉幾下便得。所住公寓大樓,一門當關,“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每日的工作,就是坐一張矮凳,持軟毛刷清潔紅木家具雕鏤裏的浮塵。本已是放縱慣了的性子,好比受過啟蒙,再無法蔽塞,如何拘束得了。不過幾日便逃離出來,回到我家。再是一番輾轉尋覓,終找到一戶雇主,紀律稍微鬆弛,人口也旺盛些的,做了二年。其中又有一段故事,稍後再述。總之,一旦機會來臨,保姆她又回我們家,終至晚病,被女兒接回。

我們家的主仆關係,餐桌風格,以及床上寢具的拮據簡陋,於居住所在的上海西區,無疑是一個異數。幹預願望最強烈的是三樓的人家。這幢房子不知經過怎樣的演變,使用權歸屬上海文藝係統,一、二層幾戶無論更替,都不出作協與文聯範圍,唯三樓上的來曆略有曲折,這就要說到後來成為作協機關的院子了。這幢維多利亞式的花園洋房原屬於滬上著名企業主,史海鉤沉,近年來浮出水麵的匈牙利籍捷克建築師鄔達克,就是它的設計者。這名好運氣的流亡移民,因有一位房地產開發商的朋友,於是得到許多訂單,如今多已成為地標,記錄著這城市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曆史,比如,和平飯店;比如,馬勒公寓;再比如,作家協會,不隻是原來,還是現在,它有個浪漫的名字,“愛神花園”,散發出希臘的氣味。事實上,鄔達克不過是以歐洲建築格式為樣本,簡縮規模,移植到遠東的資本飛地,其實是有些俗麗,正夠滿足新興中產階級的虛榮心。這戶業主在新政權建立的1949 年前夕,舉家遷徙,往台灣或者香港,三樓人家大約是留守的家仆。他家的外孫女兒,比我長一歲,嬰兒照片上,背景就是這座花園。我們家來到這城市的時候,我剛滿一歲,從記事起,他家就在三樓,小外孫女兒是我自小的玩伴。認真算起來,他們和我們住進這幢新裏房子的時間,應是在前後腳。

據三樓外婆再三再四提示,曾經帶我們姐妹和她外孫女兒,一同去城隍廟玩。我和小外孫女兒,麵對麵坐一輛童車,外婆推車,騰不出手攙挽第三個,即我的姐姐,便囑咐拉緊她的衣角:“乖囡,千萬不可鬆手啊!”外婆說。如此一行在熙攘的城隍廟穿行,確實挺險的,而我們盡興而回。這次頗為心驚的出行我本來毫無印象,但在反複述說下,漸漸覺得果然有這回事。外婆風度翩翩,衣著考究,談吐也文雅,照常規,事實上也是,她高高在上。三樓這一層是這棟房子保持完整的一套居所,朝南兩大間,朝北一小間,人稱亭子間,有單獨的浴室與儲藏室,唯一的缺憾是沒有廚房,廚房是在底層,供全體住戶使用。顯然,這棟房子本應歸一個家庭所有,從這方麵說,生活在凋敝。應了上海人一句俗話:螺螄殼裏做道場,外婆家的廚房設在浴室裏。即便這樣,他們家還是要比底下的三家寬敞闊綽得多,基本維持中產階層的起居方式。養尊處優的外婆常常走下樓來,坐在過道上的小板凳,因為我們都沒有關門的習慣,所以南北通暢,夏天的午後,穿堂風習習,格外涼爽。外婆手持一柄細編蒲扇,輕輕在胸前搖動,和保姆奶媽們閑話家常。廚房裏的煙火氣逼出來,樓梯腳與地麵的縫隙有蚰蜒爬行,留下銀色的涎跡。外婆不嫌棄我們,並不意味對我們沒有批評,批評是外婆閑話的主題,當然,都是以建議的方式。不止在飲食方式和起居習慣,還包括日常用語。比如,我們說爸爸媽媽帶我們吃“西餐”,我們就是這樣的家庭,吃西餐,卻沒有足夠換洗的床單,原因也很簡單,床單要用布票,布票是配額供應,在發行布票之前,我們來不及儲備積存,就隻能有一點,花一點。我們說,吃“西餐”,外婆說:哦,吃“大餐”。

同住一棟樓的小孩子中間,外婆似乎對我有特別的器重,常邀請我上樓去,和她的外孫女兒玩耍。也可能是我與她小外孫女年齡相近,而獨生子女的寂寞是可以想見的。尤其是,沒有兄弟姐妹分享家庭福利,他們多半缺乏妥協的意識,不擅長與人相處。這孩子常常一個人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這個角度正好看見底樓房間裏的孩子們嬉鬧遊戲,我們樓裏嚴格講隻有我們與另一家多子女。她眼饞地看著,然後在大人的叫喚下轉身上樓,那背影相當孤單。上去三樓,就會發現樓下幾乎是一個草莽世界,大人在家還好,一旦上班,小鬼當家,奔跑、叫喊、吵嘴、哭泣,但一切都止於通向三樓的樓梯口,無論多麼調皮搗蛋的角色,都不會莽撞到私闖三樓,當然,那小外孫女也不能擅自下樓。外婆特許我進他們家門,那孩子對我慷慨極了,將她的玩具兜底倒出抽屜,攤在蠟光油亮的地板上,同一種材質的地板,我們家和他們家完全兩個麵目。她的玩具與我的也完全是兩路,她的,更像是舊損的生活用品,廢棄後讓孩子私藏起來。這些器物的殘片,有一種華麗,又有一種頹廢。比如,啞了的八音盒,蓋板上是螺鈿鑲嵌的芭蕾舞女郎;缺裂了的賽璐璐茶碟;胸針的骨製飾麵上的玫瑰泛黃了;斷了環扣的項鏈……它們散發出陌生卻又魅惑的氣息,相形之下,我自己的玩具變得索然無味。那些娃娃、積木、辦小人家家的碗盤,木製的汽車,玩沙子的小桶和鐵鏟,事實上,玩具都是仿真品,縮小版和幼稚化的,而三樓女孩的,卻是真家夥。

這小姑娘遊戲也是來真的,比如,烹飪。她會給自己,現在還捎上我,做好吃的。我最喜歡的是她做麵餅,麵糊裏打進雞蛋和白糖,調勻了,鐵鍋裏的油也熱了,一勺麵糊放下去,圓圓的荷葉般浮在鍋底,油珠子圍著周邊滋滋地冒泡,真是香甜。她很舍得用料,要知道,白糖食油這類物質,都在國家管控範圍,外婆卻由著小孩子任意消耗。顯然,他們家無論財政還是供給,都有著計劃外的渠道來源。後來,我稍長大成人,接觸社會逐漸廣泛,就知道這城市有不少家庭,依賴特殊的進項維持生計,多少有些神秘,帶有違禁的意思。小學裏有個同學,父母在香港,她們姐弟隨祖父母生活,她的衣著和文具都顯得新穎。曾有一度,我與她往來密切,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總是十分渴望友情,她愛送我禮物。有一次,母親很敏銳地在我鉛筆盒裏發現一枝花杆鉛筆,明顯是舶來品,勒令我歸還,並且親自監督執行。她湊到我耳邊,放低聲音,問:為什麼?我移開耳朵,埋頭在作業本上。從此,我見到她就止不住滿臉窘色,而她,也很識趣地疏遠我,就此中斷友情,小孩子之間的關係是很脆弱的。後來,她去香港與父母團圓,在我們同住的街道上,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我想,香港作家陳冠中,大約也是當年那些孩子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