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的確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概念,對於具有不同知識背景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理解。我更願意把現代性理解為價值追求。所以,在討論“文化詩學”的精神價值取向的時候,我認為取這樣一個“現代性”的概念切入,也許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一、兩種現代性的對峙及其意義
美學學者馬泰·卡林內斯庫(1934—)在其《現代性的五副麵孔》一書中曾經指出:在19世紀前半期,在西方出現了兩種現代性。從此,這兩種現代性就充滿了敵意,他們相互鬥爭,又相互影響。第一種現代性常常被理解為西方文明史一個階段的現代性。進步的學說,相信人類科學技術造福人類的可能性,對時間的關切(如我們在改革開放初期提出的口號“時間就是金錢”之類,是可以計量的時間),對理性的崇拜,在抽象的人文主義框架得到界定的自由理想,還有對實用主義的推崇,對成功的預期,這一切成為中產階級的核心價值。[1]這個意義上現代性是一種時間順序的觀念,一種曆史進步的意識,線性發展時間觀念與目的論的曆史觀。我們還可以補充說,張揚“曆史理性”,肯定“知識就是力量”,讚賞工具主義,相信人可以喚醒世界,相信人可以通過科學與技術支配自然征服自然,相信人可以打破一切古典的神話。如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學者霍克海默、阿道爾諾所描寫的那樣:“稱得上偉大發明的印刷術,毫不起眼的火炮,人們早先多少已經有所了解的指南針,這三樣東西給那個世界帶來了怎樣的變化啊!第一個發明引起了學識的變化,第二個發明引起了戰爭的變化,第三個發明引起了金融、商業和航海的變化!”
他們並不相信這種現代性,他們說正是這種現代性使“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2]這種現代性,被稱為“啟蒙現代性”“曆史現代性”或“世俗現代性”。這種啟蒙現代性得到了科學和技術進步及工業革命的支持,而長期為人們所崇奉。我們似乎可以把這種現代性的核心思想歸結為一點,那就是相信時間和曆史線性地向前發展的“社會理性”。
另一種是作為審美概念的現代性,即審美現代性或文化現代性。作為審美或文化概念的現代性在19世紀上半葉就有許多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學者強烈反對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批判工業革命給人類帶來的弊端,發出與啟蒙現代性各種各樣的不同的聲音。這是對啟蒙現代性的反抗。這種反抗來自於它對社會理性與進步觀念的巨大的幻滅感,因為啟蒙現代性所主張的社會理性在發展過程中變成了極度膨脹的工具理性與技術理性、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殘酷壓迫,商業主義與市儈主義的流行,童工的使用,以及對自然的破壞和環境的汙染,等等。
從哲學理論上對“啟蒙現代性”的深刻的批判,對工業文明最直接最深刻的批判來自德國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席勒那裏。席勒鮮明地提出人的“斷片”論以指斥啟蒙現代性和工業文明摧毀了人的完整。他完成於18世紀末的《美育書簡》一書的思想,對當代中國人來說也許遠未過時。席勒提出一種人的理想,這就是人的感性和理性的和諧全麵的發展。他於是把古希臘時代的人性與現代人性加以比較。他說:
希臘人的本性把藝術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全部尊嚴結合在一起,不像我們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犧牲品。希臘人不僅以我們時代所沒有的那種單純質樸使我們感到羞愧,而且在由此可以使我們對習俗的違反自然(本性)而感到慰藉的那些優點方麵也是我們的對手和楷模。他們既有豐滿的形式,又有豐富的內容;既能從事哲學思考,又能創作藝術;既溫柔又充滿力量。在他們的身上,我們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結合成的一種完美的人性。[3]
那麼曆史前進了,我們來到現代,人類來到了工業的時代,獲得了啟蒙現代性,人的本性又怎樣了呢?席勒說:
現在,國家與教會、法律與習俗都分裂開來,享受與勞動脫節、手段與目的脫節、努力和報酬脫節。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斷片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斷片了。耳朵裏所聽到的永遠是由他推動的機器輪盤的那種單調乏味的嘈雜聲,人也就無法發展他生存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科學事業的一種標誌。……[4]
席勒筆下古希臘人與現代人關於人性的對比的意義,就在於這一對比從人性的完整的視角批判了現代工業文明和啟蒙現代性。席勒認為現代工業生產的分工,等於把自己身心交給了一個支配者——機器,人就永遠束縛在看管的冷冰冰的機器上麵,那溫暖過我們心靈的感情和想象的火焰就這樣被熄滅了,於是人的全麵性喪失了,人“斷片”化了。席勒為此喊了起來:人怎麼可能把自己的自由托付給這樣一種人為的、盲目的鍾表機械呢?席勒毫不含糊地斷定,正是啟蒙現代性本身“給現代人性造成了這種創傷”。我認為整個西方思想界都聽到了席勒的聲音。馬克思關於人的勞動“異化”的分析(後麵要較詳細談到),克爾凱戈爾的“個體孤獨感”的談論,梯裏希的“疏離狀態”說,盧卡契的“物化”說,杜克海姆的“反常狀態”說,海德格爾的“煩”說,雅斯貝斯的“苦惱”說,弗洛伊德的“焦慮”說,弗洛姆的“重生存”說,馬爾庫塞的“新感性”說等,都可以說是席勒的聲音或早或晚或這樣或那樣的回響。可以斷言的是,隻要人類還要擁抱啟蒙現代性,崇尚技術全能主義,崇尚物質主義,崇尚工具理性,那麼席勒們的聲音就不會消失。換言之,這些學者的學說也絕不是空論,都是基於人文主義或人道主義的理想對現實所作出的理論反應。
但是,我們不能不指出的是,席勒們在批判現代工業文明和啟蒙現代性時,他們的眼睛是向後看的。席勒們則要人們回到古希臘時代原始的豐富性上麵去。他們的曆史觀是倒退的。這種倒退的曆史觀有悖於社會的發展,與時代的潮流也是相悖的。
這裏我們就不能不談到馬克思的思考。馬克思一生的思想可以分為兩個時期,這就是他寫《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青年時期和他寫《資本論》的中年時期。這兩個時期的思想有它的連貫性,即都在論證和批判資本主義的不合理性,但又有其明顯的區分。馬克思前期思想主要是從人道主義出發,從勞動異化的角度,批判資本主義,認為共產主義的理想基本上是建設完整的人的理想。馬克思後期的思想主要是以剩餘價值理論和階級鬥爭理論來批判資本主義,呼喚消滅私有製,進入實現共產主義的理想。與本論題密切相關的是青年馬克思的思想。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青年馬克思對於當時處於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發展時期的一次不同凡響的觀察與研究。他從費爾巴哈、黑格爾那裏接過“異化”思想,從席勒那裏接過“完整的人”這個思想,以人道主義關懷為出發點,加以改造,建立了他的“人論”,從而對資本主義的工業文明和啟蒙現代性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馬克思說:
勞動者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勞動者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是變成廉價的商品。隨著實物世界的漲價,人類世界也正比例地落價。[5]
勞動者同自己的產品的關係就像同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係一樣。因為在這個前提下,下麵所說的是不言而喻的:“勞動者耗費在勞動中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的、與自身相對立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便越強大,他本身、他的內部世界便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便越少。……勞動者把自己的生命貫注到對象裏去,但因此這個生命已不再屬於他,而是屬於對象了。因此,勞動者的這個活動越大,勞動者便越空虛。他的勞動產品是什麼,他就不再是什麼。因此,這個產品越大,他本身便越小。”[6]
“對勞動者說來,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是不屬於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並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並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並不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7]
這就是說,勞動者在這種雇傭勞動中,身心都被外在的東西所控製,勞動者的感覺被“異化”了。異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勞動者使自己的生物個性適合於現代機器設備的需要,人成為工具的附屬物。如果資產者不把人作為工具的附屬物納入其中,技術的聯合就不能建立,生產也就無法進行。所以異化的結果是心理的畸形和生理的畸形。所謂心理的畸形是指由於工業所要求的技術理性的發展,直接導致人的感性與理性的分裂。人的感受力、情感力和想象力都受到壓抑,人的靈性消失了,詩意衰退了,神秘感也隱遁了。充塞他們生活的是各種公式、圖表、機器操作、生產線等。所謂生理的畸形是指人被束縛在固定的生產流水線上,導致人的某個感官片麵地發展,相應地其他感官則逐漸萎縮。馬克思早期的批判就是對啟蒙現代性的批判,他呼喊的人性的回歸,則是從理論上開啟了審美現代性的建構。在整個20世紀,啟蒙現代性給人類帶來的危害並沒有因為資本主義高度發展、高科技發展而有所改變。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的敵意並沒有消失。誠如生活在20世紀的馬爾庫塞所說,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雖然仍維持著剝削,但日臻完善的勞動機械化改變了被剝削者的態度和境況。在技術組合內部,由自動化和半自動化的反應占據了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話)勞動時間的機械化勞動,作為終生職業,仍然是耗費精力、愚弄頭腦的非人的奴役——由於控製機器操作者(而不是產品)的速度加快和勞動者的彼此孤立,更使得精力消耗殆盡。除此之外,馬爾庫塞還認為社會通過對人的物質的需要來控製人們的“靈魂”。工人提高了購買力擁有了和高科技產品,似乎使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目並遊覽同樣的娛樂場所。如果打字員打扮得像她的雇主的女兒一樣花枝招展,如果黑人掙到了一輛卡德拉牌汽車,如果他們都讀同樣的報紙,那麼這種同化並不表明階級的消失,而是表明那些用來維護現存製度的需要和滿足在何種程度上被下層人民所分享。在當代社會最高度發達的地區,社會需求向個人需求的移植是非常有效的,以致他們的差別看起來純粹是理論的。但異化仍然存在,隻是形式有所改變而已。人們在他們購買的商品中識別自身,他們在他們的汽車、高保真音響設備、錯層式房屋、廚房設備中找到自己的靈魂。那種使個人依附於他的社會機製已經變化了,社會控製錨定在它已產生的新的需求上。人還是被異化為物。由此可見,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仍然適合於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的現實,一點也沒有過時。馬克思還認為,不但工人在異化勞動中變成了非人,就是那些資本家的一切感覺也被“擁有感”所代替,他們也異化為非人。整個人類都被與商業資本所密切聯係的工業生產所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