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蘭蕙的葬禮
亦軒幫她揭開那塊白布,露出的是蘭蕙幹淨而安詳的臉。桑檸凝神盯著她慘淡的麵容,輕輕伸出手去觸碰她的臉頰,似乎還能感覺到她殘餘的溫度,隻是她不再對她做出任何回應了。
桑檸在葉琬亭的住處小住了三五天。這段時間她像萵苣姑娘一樣被“封鎖”在房間裏,要不是波兒做伴,她早就悶壞了。
終於搬回她的小公寓,走到樓下,她走向她的信箱。春節剛剛過去,有可能還是會收到些遲到的賀年卡。果然不出所料,小小的信箱幾乎被塞滿了,有報紙、廣告和外地的大學同學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一個白色的信封躺在信箱的最底下。
這年頭,怎麼還有人寫信呢?
更讓她感到詫異的是,信封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寄信人,一片空白。
她皺著眉頭,撕開了封口。
抬頭兩個字“桑檸”赫然入目,但是她卻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認識這字跡,是蘭蕙的,蘭蕙可不是一個喜歡在摩登時代用信箋紙扮有情調的人。
桑檸:
見信安。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本來想臨走之前再見你一麵,可是每次提起電話卻又放下了。曾經我以為,這個城市給予了我很多東西,知識、夢想、愛情,不一而足。我曾經為這每一樣歡呼並感恩,可是到了最近我才突然意識到,這每一樣其實都是那麼虛幻,或許除了遍身的傷痕和腹中的孩子,我其實一無所有。
盡管在你們眼裏,銀濤是個自私而狹隘的人,可是我了解他,也愛他,所以不顧一切地想和他一起。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不像銀濤當年那樣,一來到人世間便沒有父親受人冷眼,我做出了很多事情,想借此迫使他離開長河集團和葉敏希,回到我的身邊。因為我知道,讓他繼續留在長河集團,他隻會在追逐金錢和名利的路途上越走越遠。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自己做得很對,可是,當那天林亦軒到家中找到我,我卻開始有些迷茫了。
然而沒等我弄明白這一切,世界卻開始發生了變化。銀濤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回來後大發脾氣,說難聽的話,甚至動手打人。一個星期之內,他似乎徹頭徹尾變了一個人,不再愛我也不再期待我們的孩子。看著他難過潦倒的樣子,我想或許我真的錯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他的悲哀、我的悲哀,都束手無策,因此隻有選擇離開,把所有的歡樂憂愁都留在身後,埋葬在這座紛擾的城市。讓我忘了這裏,也讓這裏忘了我吧。
桑檸,你是這個城市裏,我唯一想珍惜的回憶。林亦軒是個好人,抓住他。璦蓁不是你的債務,她的悲哀也不是你所能償還的。在她康複之前,請你千萬要珍重你自己。
紙短情長。桑檸,字字句句,知我如你。
祝:幸福。
友:蕙
桑檸匆匆看到結尾,到處都找不到日期。想是蘭蕙以為桑檸當天就可以收到信,所以沒有留下時間。桑檸有些著急了,快半個月不回家了,到底她是什麼時候送來的?她低頭翻了翻手中的報紙,最早的一份是十號的,十號的報紙都壓在這封信上麵,那這至少是八天以前的事情了。
她把手中的報紙廣告通通往信箱裏一塞,拿著那封信,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出租車在蘭蕙住的地方停下,蘭蕙的家門緊緊關閉著。她使勁地拍門,明知道不會有人來開,卻還是一直拍到手發痛。
這時手機鈴聲卻響了,是亦軒打來的。電話那頭亦軒的聲音平緩而低沉,“桑檸,你現在在哪裏?我有急事找你。”
桑檸一時愣住了,舌頭打結道:“你……有什麼急事……”
“見麵再說。你在哪裏?”
“我在蘭蕙家門口。”
“待在那裏別離開,我馬上去接你。”亦軒的聲音依舊平靜而低沉,且聽起來自帶幾分寵溺,大約是憐惜她剛剛出院的緣故,好像他聲音稍微大一點都會把她嚇壞。
桑檸轉身下樓,走到小區的空地裏去。外麵的空氣幹冷幹冷的,她四肢便有些僵硬,額頭也開始疼痛。沒有風,冷氣卻不停地從四麵八方往衣服裏灌。手機沒電了,她若走開亦軒來了便不能迅速找到她,於是她便在原地來回走動取暖。
前後共二十分鍾的樣子,亦軒的車從拐角處開了進來,汽車緩緩駛到桑檸的麵前。車窗滑下了,亦軒探頭對她說:“上車吧。”
“上車?”桑檸疑惑地問道,隨即搖頭,“不了,我得再等等蘭蕙。你告訴我許銀濤的手機號碼……”
亦軒打斷了她的話,“就是帶你去找蘭蕙的。”
桑檸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桑檸不知其意,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她踟躕了一會兒便坐上了車,大約因為有些貧血,她感到一陣眩暈。
一路上,汽車在寬闊的大馬路上飛馳著。桑檸看了他幾次,他都是眉峰微蹙,沒有轉頭,也沒有說話。
“你說有急事,是什麼事情?”
亦軒不說話。
“你說帶我去找蘭蕙,你知道她在哪裏?她也去找過你嗎?”
亦軒的臉色變得像死灰一樣黯淡。
“亦軒,求求你……”她的聲音開始帶著乞求的味道,“蘭蕙是不是出事了,她懷著身孕……”
“桑檸。”汽車突然停住了。亦軒迅速轉身扶住她的肩膀,雙目中充滿了擔憂的請求,“你一定要堅強,蘭蕙她昨天在醫院……”
見亦軒說不下去,桑檸迸發出一聲狂怒的喊聲,“她到底怎麼了?!”
她這猛烈的叫喊,讓亦軒失去了最後的理智,他轉身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聲說:“桑檸,蘭蕙死了。”
“不!”桑檸掙脫他,“你搞錯了,她去南方了,她離開北京了……”
亦軒用胳膊擁住她不肯放手,“對麵就是醫院。蘭蕙就在裏麵,我現在帶你去看她。”
桑檸呆呆地望著他。等亦軒跳下車打開車門,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
“北京××醫院”幾個鍍金大字赫然入目。
“桑檸,以後我的孩子要在這裏出世。”幾個月前的某一個上午,當她和蘭蕙一起逛街經過這裏的時候,蘭蕙說。
這個月桑檸在醫院進進出出已經好幾次了,每次,都總是圍繞著“死亡”這個詞轉圈圈。因此,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時,她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被嚇倒,腦子裏還是清醒的。推開任何一扇門,裏麵都會有幾張憔悴的帶著病容的臉在談笑,在聊天,在向護士小姐詢問著病情。蘭蕙必定就在某一扇門後,當她推開時,她會虛弱地起身,然後不太滿意地衝她笑笑,說:“桑檸,你怎麼這麼晚才來看我。”
桑檸就這樣慢慢地沿著牆壁走著,站得離牆根很近,右手在牆上摸索著片刻也不肯離開,每走過一扇門時,她的肩膀都微微顫動著。亦軒在她身後靜靜地跟著。突然,他的腳步停住了,用低沉的聲音叫住了她,“桑檸,別走了。”
亦軒已經推開門了。
桑檸跟著他進去。迎麵的床單下躺著一個人。裏麵有兩個收拾東西的護士,托著托盤從她身邊走過時用那種無限同情的目光瞄了她一眼。
桑檸突然變得很平靜。這是一個完全重複的畫麵,大約一年前當她不顧醫生的阻攔從手術室出來,一路奔跑到帷源的病房時,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景象。她顫抖著伸出手要去揭開白布,短短的半米距離,她始終碰不到那塊布,手卻顫動得越來越厲害,腦子裏的畫麵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的,竟然是帷源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她的眼淚已經傾瀉下來,悲愴的聲音在壓抑之後更加尖厲,穿過醫院的頂棚直向雲霄。
亦軒幫她揭開那塊白布,露出的是蘭蕙幹淨而安詳的臉。桑檸凝神盯著她慘淡的麵容,輕輕伸出手去觸碰她的臉頰,似乎還能感覺到她殘餘的溫度,隻是她不再對她做出任何回應了。
“蘭蕙昨天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孩兒,漂亮又健康,長得很像她。”亦軒走到她身邊說。
“昨天……還沒有足月。”桑檸哽咽著,“她是因為妊高症,對不對?她母親就是有病的,我當初就勸過她……”
“不是。當時的狀況確實有些危險,但後來經過搶救已經脫離危險了。”他略帶遲疑,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是昨天晚上她趁護士不備,拔掉了吊瓶和氧氣罩。等大家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