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邊明月枕邊傷
“可是,為什麼非要到了他生命的盡頭,我才知道好好愛他呢?”桑檸倒在葉琬亭的肩頭,淚水無聲地落下,“為什麼我偏偏要給自己留下這麼多遺憾呢?”
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時,桑檸還在公司準備董事會的材料,葉琬亭剛剛下班,她們匆匆忙忙趕到醫院,迎麵走來的是桑健雄的主治醫生。
“他病情再度惡化,可能撐不過今晚了。你們抓緊時間,陪著他吧!”
“怎麼會這樣,今天才是第四十七天,離兩個月還差很多啊!”
“之前說兩個月隻是說較為樂觀的情況,這種病症,隨時都可能出意外的。”
桑檸悲從中來。
到了病房,夏惜蘭和文昊都站在旁邊。桑健雄剛剛給他們留了話,這會兒夏惜蘭正在抽抽搭搭,文昊的眼裏也閃著淚光。見到桑檸和葉琬亭,夏惜蘭也沒有了平日防備的心情,仿佛無助時見到了親人,哭得更厲害了。
病床邊,心電圖微弱地閃爍著。桑健雄見到葉琬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平躺在那裏,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細縫,呼吸也十分困難。他伸出手指向葉琬亭的方向,葉琬亭便走了過去,夏惜蘭則牽著文昊的手走了出去。
葉琬亭走到桑健雄的身邊,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她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和他這樣麵對麵說話了,他的容貌在她印象裏已經變得遙遠而陌生,如今看到他瘦骨嶙峋地躺在那裏,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的胸中一陣傷悲。
“琬亭,謝謝你肯來送我……”桑健雄吃力地笑道。
他努力地要掙紮著坐起來,可是掙紮了兩下,他發覺隻是徒勞。葉琬亭為他掖緊了被子,他便又開始吃力地說話:“人總是這樣,非要到生離死別時才肯反思--我當初趁著你母親病危需要我的幫助說服你答應嫁我,之後又沒有好好珍惜你,你一定恨透了我……”
葉琬亭噙著淚搖頭,“不是的,我並不恨你,反而是我,對你一直太淡漠,讓你受盡了感情的折磨。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是我沒領你的情,是我在傷你的心……”
聽到她這番話,桑健雄竟然落下淚來,“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固執,平日就不喜歡買東西,離婚時又什麼都不肯要。你知道我這人沒什麼本事,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賺點錢,偏偏你最不在意這個……”
葉琬亭不禁一時覺得無言以對,一時間她的心裏突然有種感覺,仿佛從結婚到夏惜蘭出現,再到離婚,該懺悔愧疚的竟不是他,而是自己。
“我死後,留了部分股份給你……這次,這次你應該肯收下了,就當是完成我的遺願……”
葉琬亭幾乎泣不成聲了,“我答應你,一件一件,都收著……”
聽到她這麼說,桑健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檸檸以後就靠你照顧了……這個女兒是我最大的財富,可惜,我看不到她談戀愛,結婚生子了……”
葉琬亭見他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了,連忙站起身,“我這就叫檸檸進來。”
桑檸進來後,在他的身旁蹲下,緊緊握住他的手。那雙曾經牽過她,抱過她,也打過她的手,如今幹瘦如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力量。桑檸心裏一直為醫生剛才的話耿耿於懷,仿佛這樣的時刻之所以提前十三天到來,是因為他沒有得到盡心的照顧。她忍住淚水,喉嚨哽咽著,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擔憂死神隨時將這雙手從她這裏抽走。
桑健雄氣若遊絲,用力地伸出手去,撫摸著她的臉。
“爸爸!”大約世間兒女都是這樣,隻有真正站在生離死別的邊緣,才會真正感覺到平日裏浪費了太多的光陰。
“檸檸,爸爸……爸爸留給你……你要好好地經營宏建……我知道你可以……照顧好你自己……爸爸這輩子欠你的也太多,你原諒爸爸……”他呼吸變得十分困難,撫摸桑檸的那隻手也開始劇烈地顫抖,“還有……告訴璦蓁……我……我……”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撫摸桑檸的那隻手也停止了顫抖。桑檸驚惶地看著他的臉,隻見他轉過臉,慢慢合上了眼睛,那隻手也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重重地垂了下去。
“爸爸啊……”桑檸悲從中來。病房外夏惜蘭和文昊立刻衝了進來,緊接著醫生、護士和看護都跟了進來。檢查的檢查,哭的哭,病房裏亂成一片。
桑檸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醫生看心電圖,檢查瞳孔,然後搖搖頭,用白布蒙上那張安詳的臉。
從今以後,自己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了。悲慟鋪天蓋地地襲擊過來,淹沒了她。
桑健雄的葬禮在三天後舉行。桑健雄到北京打拚十餘年,結交了一大幫商界的朋友,葬禮那天,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桑健雄是喜歡交際和熱鬧的,哀樂響起時,桑檸抬頭看到正中央那張含笑的黑白照片,仿佛看到桑健雄從照片上走下來,和宴會的賓客一一握手。幼時她曾經一度厭惡他們那種成人式的偽善外交,但是此刻想起,竟然覺得那點點滴滴是如此親切和可想可念。好幾次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就要落下,但是都忍住了。此刻她的上麵再也沒有人可以頂著天,讓她在下麵任意放縱她的悲傷和脆弱了。她必須堅強起來。由始至終,她竟然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賓客們在悼念桑健雄的同時,對她的印象也深刻起來。
人群中她還看到了亦軒,他是代表長河集團來的。她恭敬地向他致敬的時候,他投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注視。那個注視裏包含著千言萬語,還帶著一種風雨同舟的鼓勵。桑檸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從時空中穿過人群傳到她的耳裏:這世界上有些冰寒地帶是必須獨自穿越而無法分擔的,但這世界上也有那麼一種力量,雖然不能保護你免受生活的苦難,卻可以保證你受苦時不至於太過孤單。
但是整整一天,都沒有出現璦蓁的身影。桑健雄臨終時那句未說完的話在桑檸耳邊回響。長期以來她就模糊地感覺到璦蓁和父親之間有不為她所知的恩怨,但她百思不得其解那是怎樣的恩怨,甚至讓她不願意前來憑吊他。
北京一直是少雨的。桑健雄的骨灰盒在陵園埋下這天,竟然下起了細細密密的春雨,更增添了一份淒涼之感。墓地裏隻站著桑檸、葉琬亭、夏惜蘭和文昊四人,四圍一片靜寂,隻有雨打樹葉和夏惜蘭的啜泣聲。桑檸把一束白色的雛菊放在墓碑的下麵,等她站起身來時霏霏細雨已經打濕了她的整個後背。她一轉身,看到葉琬亭的一雙眼睛充滿了哀傷。
“媽媽。”她走到她身旁,輕聲呼喚道,“您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爸爸這一生。”葉琬亭平靜地答道,“或許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從來隻看到他的努力,卻沒有看到過他的脆弱。”
“您不要難過。”桑檸想起從前的日子,“您做得很好,我們都因您而幸福過。”
葉琬亭搖搖頭,雨珠撲得她的發梢和睫毛滿是,“你爸爸沒有。”
桑檸沉默著,聽葉琬亭這麼一說,她的記憶開始一點點閃現,帶著一種成人的眼光去看那些往事,一切便和她原先的判斷有所不同了。從她有記憶開始,媽媽便向來不肯用爸爸的錢,他若買回什麼東西討她歡心,她必定歎息太貴,要麼勸他退貨,要麼收起來不用。桑檸那時隻認為這是因為媽媽節儉,她一直為此感到驕傲著,那時她還並不能想到或許媽媽的感情裏是帶著一種報複的恨意的。從結婚一路走來到最後,他欠了她一身的感情債。
想到這裏,桑檸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葉琬亭每次勸她要對父親好一點的時候,她都是以一種憤憤不平的心情看待著他們的關係,因此桑健雄在她心中的形象是一路貶損的。她對父親微笑,幫他做事,但唯獨不肯接受他任何禮物和任何幫助,她也讓他對自己欠下了一身的債。
“媽媽,”她低聲說道,“或許我也錯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對爸爸少要求一點是在為他著想,或許我應當接受他無條件的愛,也應該同樣純粹地回饋他,而不是帶著一種包容的心態,我不應當是在寬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