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重”的治國之術,還是主張“無籍”的,即主張政府不要向一般小民直接征收賦稅。《國蓄》篇說:“夫以室廡籍(納稅),謂之毀成;以六畜籍,謂之止生;以田畝籍,謂之禁耕;以正人籍,謂之離情;以正戶籍,謂之養贏。”馬非百說:“養贏”一詞,與《鹽鐵論》“養強”一詞同義,是對大戶有利的意思(見馬著《管子輕重篇新詮》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243頁)。《管子》此段文字內容亦見於《海王》篇和《輕重甲》篇。《管子》的作者很清楚,各種直接稅收,會嚴重影響生產積極性,這是他們不主張“以室廡籍”等的原因之一。《管子》的學者們對此還有更精彩的洞見,《國蓄》篇說:“今人君籍求於民,令曰十日而具,而財物之賈(價)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九。”直接向民眾征稅,要求的時限越短,民眾賣出產品時價格則越低。從國家的角度說,是“輕重”之權操在富商手裏,從小民角度說,是財物憑空被商人剝奪。兩千多年的時光,因直接的賦稅而導致豐收了的小民不能因豐產而獲利,不是古代一個恒久的現象嗎?如此,《管子》的“無籍”主張,不就是那個思想活躍時代的一個很有價值的說法嗎?
在《管子》“輕重”之術的言論中,有許多有趣的說法。如《山權數》篇中那個“禦神用寶”的故事,初看似戲言,細思則不然。該篇說有人在齊北郭挖出一隻龜,管仲教齊桓公利用政治與金錢的手段將這隻龜神秘化,其做法是聲稱此龜為東海神靈之子,以此令其身價無量。幾年之後,齊國伐山戎,齊桓公就用這隻被神秘化了的龜,從齊國富豪丁氏家換得整個戰爭所需的軍費。故事看上去荒誕,可是細想,其合理的內核就是今天所謂的“炒作”。在我們這個時代,若幹年前不是曾有這樣的現象:一盆君子蘭經過一番喧囂蠱惑之後,價值竟可以高達十幾萬嗎?類似的現象其實還有不少。就《管子》所言的“禦神用寶”而言,其賺取的矛頭指向的是國內的富豪。而經濟上鬥豪民,也是《管子》“輕重”之術的內容之一。
《管子》一書,因有銀雀山漢墓出土的文獻,可知其中最早的篇章可以追溯到春秋晚期。《韓非子·五蠹》篇說:“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據此《管子》的篇章在戰國晚期頗為流行。漢代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更可據知《管子》該書在西漢同樣流行。西漢中晚期劉向負責整理皇室藏書,整理《管子》,綜合數百篇同類文章,去其重複,定為八十六篇(若幹篇今已佚失),以“經言”“外言”“內言”“短語”“區言”“雜言”“形勢解”“輕重”等八部分編排。這是《管子》最早的定本。此後,唐、宋的各種類書等對《管子》也是多有征引。同時,在唐代早期也出現了《管子》注釋的著作,那就是尹知章所注釋的《管子》。此後研究《管子》者也不乏其人,其中如中唐大理財家杜佑就摘錄《管子》章句,成《管氏指略》(今佚)。
目前所知《管子》最早的刻本為南宋時期的兩個版本:一是浙刻本,前有楊忱序,後附張嵲《讀管子》;二是南宋紹興年間瞿源蔡潛道墨寶堂本(到民國時下落不明)。兩個版本都源於尹知章注本。明代刻本較早時有劉績的《管子補注》本,晚期萬曆年間有趙用賢刻本。趙本改正了南宋浙刻本的一些錯誤,又吸收了劉績刻本的成果,因而影響較大。後來明淩汝亨本《管子》,清浙江書局的《二十二子》本和崇文書局的《百子全書》本,均題據趙用賢本。有學者稱,趙本之後的各種版本,“形式沒有很大的變化,隻有細枝末節的修訂而已”(郭麗:《<管子>文獻學研究》,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7頁)。
曆代《管子》研究著作也不少,如南宋葉適《習學記言》、黃震《黃氏日抄》和王應麟《困學紀聞》中都有研讀《管子》的內容。明代朱長春《管子榷》,清代洪頤煊《管子義證》、王念孫《讀書雜誌》、宋翔鳳《管子識誤》、戴望《管子校正》,近代以來郭嵩燾《讀管劄記》、何如璋《管子析疑》、梁啟超《管子傳》、尹桐陽《管子新釋》、李哲明《管子校義》、石一參《管子今詮》、郭沫若等《管子集校》、馬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黎翔鳳《管子校注》等,還有日本學者豬飼彥博《管子補正》、安井衡《管子纂詁》等,都對研讀《管子》文本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先秦部分)、巫寶三《管子經濟思想研究》等,對理解《管子》的經濟思想很有幫助。近年來疏解白話今譯《管子》的,有趙守正《管子注譯》等。
此次注譯《管子》,正文主要依據中華書局出版的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的《管子校注》。此書列入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叢書,於2004年出版。《校注》以宋浙刻本(書中稱“楊本”)為底本,前有楊忱序,後附張嵲《讀管子》之文。此書出版編校嚴謹,可為依據。個別地方也參照了其他版本。另需說明的是,此書的注譯,軒新麗博士注譯了前六卷,其他主要由筆者完成。其間博士研究生趙雲濤、蒲帥、張少輝、朱軍、李喆等也做了一些工作,最後書稿的改定由筆者完成,因而書中所有錯誤都由筆者來負責。
《管子》一書曆來號稱難讀,盡管有許多的研究,一些篇章中的文句理解,還是很有疑問。此書借鑒了許多前人研究成果,在此一並致謝。至於書中不盡人意的地方,就要敬請讀者不吝賜教了!
李山
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