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交融的大背景,決定著《管子》一書的特色。不同於道家的《老子》《莊子》,儒家的《論語》《孟子》等等,《管子》的顯著特色,是它思想的融通性。可以說,它是一部彙聚百家學說的著作。在《管子》中,可以看到儒家的思想,如《牧民》篇稱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稱“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可以看到道家的思想,還是《牧民》篇,稱“下令於流水之原者,令順民也”,與《老子》“聖人無常心,以百姓為心”頗為相符;可以看到法家的思想,如《權修》篇稱“法者,將用民之死命者也”,頗似《商君書》的口吻;還可以看到陰陽家的思想,如《幼官》和《幼官圖》兩篇,其努力將人事行為限定於順守時令的用心,正是陰陽觀念的硬核;此外,墨家的非攻言論,農家對地利的籌劃,兵家的戰事計謀等等,都能在《管子》中分明地嗅到它們的氣息。因此,《管子》一書的學術性質難定,說它是道家,它有儒家的內容;說它是法家,它又有黃老的思想。它的統一性,不表現在思想內涵的一致,而表現在成就霸主、帝王目標的確定。為了這一點,什麼學術思想都可以拿來為我所用。

然而,這決不意味著《管子》是一部雜湊的書。《管子》的融通百家,是為齊國打造一個帝王、霸主的學術,這正是統領全書的中心。書中關於帝、王、霸等等的言論頗多,就是明證。那麼,這是否就可以說《管子》隻是融彙,就沒有屬於它自己的新內容了呢?不是。在融彙中,《管子》作者也發展了某些思想。例如道家思想,在《管子》的《白心》《內業》和《心術》諸篇之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道家思想由《老子》向“黃老道家”的轉移。舉例言之,《老子》中的“我無為而民自化”之類的言語,在上述黃老諸篇中,已變成“君主無為而臣下有為”式樣的言論。《老子》是“君”與“民”相對而談,在黃老則是變成“君”和“臣”的相對,其間的變化不是很大的嗎?這也恰恰可以看到《管子》帝王術的特質。

在《管子》諸多思想的表述中,最具有特色的是它的“富國”主張。這部分內容,一般稱為“輕重”理論,簡單地說,就是利用市場物價波動的規則,實現富國強兵的目的。例如糧食與貨幣,當年成好的時候,糧食豐收,同樣的錢能買好多糧食,如此就可以說,糧食為“輕”,貨幣為“重”;相反,若糧食歉收,則貨幣就“輕”,糧食就“重”。孰輕孰重,變動不居,國家的統治者應當順時而動,把握時機,爭取在這樣的波動、變化中成為最大利益獲得者。類似的觀點曾流行於戰國東方一些國家,但像《管子》這樣集中深入地加以論述,則實屬罕見。說到《管子》的經濟思想,它的一些觀點真有些出人意料。例如《侈靡》篇說:“雕卵然後瀹之,雕橑然後爨之。”雞蛋雕一雕花再煮了賣,木柴刻紋後再賣了去燒,這樣的說法,直到很晚近的時期,人們才意識到,原來是在表達一種消費可以刺激就業的經濟論。多少年人們讀不懂它,是因它與古代主流的節儉的經濟觀念差異太大。

戰國時期在當時中國的東部和西部,分別形成了兩大經國理念係統:一是西部商鞅變法所形成的以“重農主義”,具體說是以重小農經濟為核心的法家治國主張;一是《管子》所表現的以“輕重”之術為核心的治國方略。前者表現為絕對“富國強兵”的政治取向。據《商君書》表達的政治邏輯,小農窮困懦弱,就便於利用;利用的手法就是“驅農歸戰”,其具體路數即:利用國民獲得土地的欲望,以軍功爵位吸引農民投身戰場,以“首功”換取土地。為達到這一目的,國家必須嚴厲實施“利出一孔”的政策,即嚴厲禁絕民眾從事其他可以致富的生業。後者,即《管子》的所陳述的經國理念,強調利用市場、利用糧食鹽鐵等重要物資的價格波動,使政府在財政上獲得最大利益。《管子》也強調“富國強兵”,可是,《管子》的“輕重”之術畢竟是要利用市場、利用市場的價格波動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必須允許民眾獲利。請看《輕重乙》篇這樣一段文字:

“請以令斷山木,鼓山鐵。是可以毋籍而用盡。”管子對曰:“不可。令發徒隸而作之,則逃亡而不守。發民,則下疾怨上。邊竟有兵,則壞宿怨而不戰。未見山鐵之利而內敗矣。故善者不如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十(當為“七”),君得其三。”

這種與民“三七分利”的設想,是將國家的富強與工商業者的利益結合在一起的。因為《管子》的作者認識到,若沒有生產者的積極性,社會財富就不會真正的增長。因此,《管子》中的“富國”論是一個兼顧民間利益的“富上而足下”的“上下俱富”論。這是《管子》學派與法家治國言論的重要不同。因此,可以稱《管子》的政治經濟主張是“有限的富民論”。然而,曆史的實際卻是,從秦漢開始,王朝政治主要采取的是法家的“富國強兵”理論;如此,後世的人們對《管子》的“輕重”之術陌生,對“雕卵然後瀹之”不解,也就很自然了。然而,《管子》政治思想的出現,正顯示了春秋戰國時代曆史文明進展所達到的廣闊與深厚。

強調以“輕重”之術經營國家的《管子》,在戰國這樣一個鐵血殺伐的時代,還提出了征服天下的另一種設想,那就是“商戰”之說。在《輕重甲》篇中提到“戰衡,戰準,戰流,戰權,戰勢”等“五戰”之說。在《輕重戊》篇中,《管子》學者曾設想以“綈”的市場價格的變化,在經濟上打垮“魯梁”之國,令其無條件“請服”。戰國實際發生的征服是軍事,是擴展“土地”與“人民”,《管子》的“商戰”之說,則著眼於市場的大勝。這樣的說法在當時固然隻是設想,然而卻是與鐵血殺伐完全相異的想法,顯示的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思想活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