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哺乳動物。毛一般灰色,腹部和四肢黑色,頭部有三條白色縱紋。趾端有長而尖利的爪,善於掘土,穴居在山野,晝伏夜出。脂肪煉的獾油用來治療燙傷。
一一引自《辭海》
倘若,那片赤裸的金黃色的沙坨沒有被八月的毒日曬得滾燙,烙得他那長厚繭子的光腳板都鑽心疼的話,他也不會跳到這邊長有嫩草的斜坡上來,於是也就不會發現這一串雜亂的足印。當天還沒亮,老媽媽掀開他蓋在屁股上的絨毯子叫喊:小爸爸,快去把毛驢找回來,我還要推碾子!的時候,他就有了某種預感,今天要有啥事發生。因為,他夢見自己騎著一匹驢,迷路在野挖子裏。夢中,驢是指鬼,不吉利。他埋怨老媽媽。那個豁牙嘴的老女人。要不是她,他也許把夢做完,最後備不住驢變成馬走出那個野坨子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
現在,他隻好衝那串不祥的足印發愣。比狗的足印稍許小些,比豬的足印稍許大些,在軟綿綿的沙地上踩進深深的窩窩,留出了那串隻有沒有馴化的野性的獸類才會有的驕橫的足印。而且,兩隻大的打頭,四五隻小的殿後,擁擁擠擠,氣氣派派地向西邊坨子中間的莊稼地撲去了!
他的闊嘴扭向一邊,眉棱上的一撮粗眉一跳一跳。他仰起頭看一眼湛藍的天空。那裏隻掛著巴掌大的一片雲,曬幹了水分,白白的,像羽毛,仍不願散去,像是舍不得藍天舍不得那風,滯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歎了一口氣。
這串足印無疑剌激了他。他的心莫名地沉了,重了,隱隱感到疼痛。半晌,他默默地佇立著,那張瘦削的老態的蒼黑臉上,擰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絲苦笑。
哦哦,來了,又來了……有好些個年頭了。他兀自囁嚅。汪汪,汪,汪汪汪!跟在後邊的難得一叫的老三也感覺到了戰鬥的氣息,笨拙地嗅著這串足印,衝西邊坨子威風地吠叫了兩聲。
他的目光也眺望著西邊坨子。那裏是一片綠油油的苞米地,村裏的頭麵人物的責任田都在那裏,是全村的最好的地塊,那年月曾創過長江田。用不著他跟蹤獸跡去察看,他能想像到那片苞米地裏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他又仰起頭來看了看那朵不願散的雲。眼神顯得迷離。汗珠在他額上閃光,並順著他蒼黑的臉頰、赤裸的古銅色脊背、數得清的瘦肋緩緩往下流淌。他完全沒有了去找驢的興致,突然覺得心灰意懶,渾身疲倦。這種疲倦是心靈上的,他真想打個噸睡一覺。五十步遠處,有一棵老柳樹,彎把的樹杆上結著好多碗大的癤疤塊,那是四季風沙吹打後留下的傷痕。樹頂上幸存的稍許枝葉,遮庇出一小塊不受酷日輻射的蔭涼地。他一時忘卻了老媽媽交代的任務,跑到樹下躺下來,摘了兩片野黑麻葉子遮在眼睛上。老三伸出紅紅的長舌頭,呼呼喘著氣,趴在他的腳邊。他踢了一腳,它毫不生氣地搖搖尾巴,走開幾步重新趴下。這是一條老狗,跟人的多年相處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知道沒有耐性,一切更會糟。他睡著了。
然而,即使是沉睡,也未能遠離現實的煩擾。西邊窪地傳出了吵嚷、詛咒、罵娘聲。
那裏聚集了幾多鄉親,老少人等。對莊稼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慘重的事呢?―,一隻老母獾領著幾隻崽子洗劫了這片窪地的幾十畝苞米。正灌漿抽穗的苞米被糟踏得一塌糊塗,枝稈折伏,嫩葉飄零,青穗被啃被掰後扔了滿壟溝,好似一群野馬從這裏聞過。一片不忍目睹的慘景。辛苦了一冬一春一夏的農民,就盼著夏末初秋截米灌漿足些,顆粒飽滿些,以期收獲一年的充足食糧。這片坨地這片苞米,著實連係著莊稼人的咽喉,連係著他們繁衍生息的生命。
毀了,全毀了!一位當年曾被人稱為老貧協的一個白須老翁,頓足叫苦。
娘的,這沙獾子這麼邪乎,老子等夜裏跟它拚了!叫土根的愣頭青後生罵罵咧咧地喊。
小袓宗,你給我閉嘴,那是你能打的嗎?當年二哥不比你厲害?土根的老子嚇壞了,訓斥起兒子。
是嗬,當年二哥出了那趟子事,村裏誰還敢惹這個野獸喲!長生大伯撞見過,這次又是個三花臉!一個中年人呻吟般地說。
三花臉?啥叫三花臉?一個後生不懂,問。嗨,當年二哥就是被這樣一隻三花臉害的。
於是青年人冒失的提議被父輩的威脅鎮下去了,農民們退縮了,緘默了。隻是看著被毀壞的莊稼一陣陣揪心。
求求二哥吧,反正二哥他不怕了……有誰突然這麼說了一句。
對呀,請二哥吧,反正他真的不怕了……大夥兒恍然醒悟,同時附和。
於是莊稼漢們有了主意,氣氛活躍了,開始整苞米地,扶正株稈,清理地塊,以便補種其它作物。可每個人心裏都在打鼓:二哥的地不在這裏,他肯幹嗎?
這邊,睡在樹下的這個莊稼漢,稍稍動了一下身子。遮在眼上的黑麻葉子曬蔫後掉在一邊。他的那雙眼睛卻直直地凝望著天上那片不願散去的白雲。原來他沒睡。白雲投在他眼睛裏,是一片陰影。
何時起管他叫二哥的?他記不得了。對這個外號,說實話他已經麻木了,麻木得甚至感覺不出它的真正的含意是什麼了。若不是剛才看見這串足印,若不是鄉親們把二哥跟這足印連在一起,他也根本不會突然想到二哥是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