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王雨,”小飛向我介紹說,很快又把頭轉過去,“這是我們出版社的同事。”
我不知道該不該伸出手,不過我看對方並沒有握手的意思,所以也隻是點了一下頭。
“你好。”我的聲音聽上去想必有點兒幹巴巴的,雖然我希望表現得更有禮貌一些。
那個下午在那間小咖啡館裏的談話內容我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實際上坐在桌子前的我一直心不在焉。從木製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街道兩邊的花已經開了,雖然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但是我幾乎能聞到它們的味道,那種春天的味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突然忘記了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小屋子裏,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裏,和兩個我幾乎不熟悉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一些我不熟悉的事情。這樣的念頭讓我很沮喪,當我抬頭望著街道上的綠葉和白花時,我更加沮喪。大概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有了辭職的想法。
知道小雨和我原來是鄰居這件事,是有一次我們一起看完電影,在附近的大型商場裏閑逛的時候才聊到的。那是我們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約會。當小雨說起她小時候住過的街道時,我的腦海也浮現出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就仿佛剛剛看過的電影中的某個鏡頭,兩個影像漸漸地重合在了一起,令人驚訝的一致。隨著小雨的講述,我似乎在腦海裏看見了過去,我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的日子以及曾經在街角遇見的某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小女孩,手裏拿著冰棍,搖搖晃晃地走在夏天明晃晃的陽光下的形象。
“我們搬到一起住吧。”在一次我送小雨回家的晚上,我對她說。
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小雨突然就沉默了,我提出的建議就好像被扔在半空,即將下落時卻發現下麵是一片廢墟。
“要不我們住一起吧。”我停下腳步,望向小雨,把剛才的意思又重複了一遍。我希望我的想法表達得夠清楚。
“說真的,我真的希望這樣。”
“我考慮一下,你……你還是讓我考慮考慮吧。”小雨歪著頭。
那天我們都沒怎麼再說話,一直到小雨家的樓下。在臨上樓前,小雨看著我,她的表情和眼神在我看來顯得意味深長。
“你剛才說的事,我想還是再等一段時間,過段時間我們再說吧。”她一邊說一邊拉起我的手,似乎為她的話感到抱歉。
“沒關係,反正我們有時間,過段時間再說吧。”我也握緊她的手。小雨的手在我的掌心裏顯得柔和而又堅硬。雖然我這麼說,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麼渴望能在清晨醒來時,看到小雨躺在我的身邊,而不是現在這樣,下午的短暫纏綿後不得不自己一個人麵對夜晚。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辭了職。然後小雨終於搬了進來,正式和我一起生活。
小雨睡覺時經常會在半夜時醒來,有好幾次,我夜裏上廁所時發現小雨都是睜著眼睛躺在床的一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尤其明亮。我望向她時她也望著我,眼神裏並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她望著我就仿佛望著一團黑暗的空氣。透明的我這時候往往會把頭轉過去,在黑暗的房間裏尋找熟悉的物體,衣櫃也好,台燈也好,似乎隻有當我的眼睛聚集在某一個固定的物體上時,我的存在才算得上是個事實,不會被小雨或我自己輕易地否認掉。
有一天吃晚飯時,我終於忍不住向她說起夜裏的情景。
“是嗎?前一天夜裏?”小雨看上去很吃驚。
“前一天夜裏。”我肯定地回答,“還有好幾次,我都發現是這樣。”
“是嗎?我完全不知道,你是不是看錯了?夜裏那麼黑,你可能是沒睡醒,糊裏糊塗的,是幻覺吧?”
“怎麼會?我看得很清楚,真的,你就是那樣睜著眼睛的,睜得好大,就是因為黑所以看得就更清楚了。”
“真的是那樣嗎?”
說完這句小雨就低下頭開始吃飯,似乎這個問題已經討論完了。但是以這樣一句“真的是那樣嗎”來結束對話對我來說基本上相當於什麼也沒說一樣,我還想繼續討論。
“你自己其實不知道?所以實際上你不是醒著的?”
“我確實不知道。”小雨依然低著頭,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犯了錯被大人抓住的孩子一樣。
“也許是我的潛意識已經醒著,但是其實我的身體還處在睡眠狀態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其實……其實以前也有人跟我說起過。”
“是嗎?誰啊?”
“我爸爸。”
這個話題到這裏就告一段落了,那天晚飯後一直到睡覺前我們都沒怎麼再說話。我坐在電視機前,把各項體育節目看了一晚上,從足球到斯諾克,直到在看一場沉悶的羽毛球比賽時我實在熬不住了。而這時候小雨還在小房間裏寫她的小說。
我不知道小雨是什麼時候上的床,當我醒過來時小雨正用手撫摸著我胳膊上的傷疤,那是大學踢球時留下的。
“真的是我爸爸說的,不是別人。”小雨在我耳邊低聲說。
她呼出的氣息讓我禁不住伸出手摟住她的脖子。
小雨的父親老王,曾經在我住的那條街上經營一家雜貨店,主要以煙酒為主。他是那條街上的名人,每個孩子都知道他,因為他喜歡喝酒。我印象裏他經常坐在雜貨店裏窄小的櫃台的一角,身邊的小桌子上放著的永遠是半瓶白酒和一小包花生米,偶爾還有一小盤剩菜。“來。”他經常對著門口路過的小孩喊一聲,隨手抓一把帶著酒氣的葵瓜子遞過去。我也經常聽我的父母說起他喝醉了打老婆的事情,雖然我那時候還完全不理解這一類的事情,不過大人們的談話已經足夠讓我印象深刻,並對那家小雜貨店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在我十歲那年老王一家連同雜貨店一起搬走了,從大人們的議論中我知道老王的老婆終於忍受不了老王的酗酒而離家出走了,老王帶著他的女兒就這樣消失在大家的記憶中。不過誰又能想到呢,多年之後我卻跟老王的女兒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