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後的生活很快變得百無聊賴,我越來越不想出門,偶爾出去也隻是去明故宮遺址,在幾百年前的柱基上坐一會兒,看著城牆發呆。在前景毫不明朗的情況下,我對未來的期望也隨著天氣的變冷而慢慢地消退。我開始懷念夏天的夜晚皮膚上的感覺,還有印刷廠裏刺鼻的油墨和機器的轟鳴,我甚至開始懷念每天上午在居委會門口排著隊的老人們,隨著天氣的轉涼,他們的人數也在一天一天地減少。秋天就是在我不自覺的發呆中慢慢到來了,我對自己說,這樣焦慮和不知道何去何從的秋天究竟是什麼呢?

“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小雨對我說,她站在打開的衣櫃前,把頭伸進去找著什麼,“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這麼神秘?”

“沒什麼,不過是聽上去神秘而已。”

“那你晚上不寫小說了?”

“寫完了。”

小雨從衣櫃裏拿出一件藍色的上衣,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這一本寫完了?”

“寫完了。”

“真厲害。”

“確實挺厲害。”

雖然這麼說,但是小雨的語氣聽上去一點兒也不興奮。大概所有的作家在完成一本書後都是這樣吧,我想,那種終於結束後的疲倦感讓想要慶祝一下的心情也變得黯淡了。

我大概就是從那天開始喝酒的。自從大學畢業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喝醉過。而那天晚上,為了慶祝小雨寫作的告一段落,我和她一共喝了十幾瓶啤酒和兩瓶白酒。我們從晚上喝到深夜,直到老板親自過來和我們打招呼,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確實要關門了,已經很晚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和小雨攙扶著走到門口,然後回過頭,一口吐在了送我們出門的老板身上,這是我那天晚上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後來怎麼樣了?”我問小雨。

“什麼後來?”小雨問。

“就是那天我們喝醉了之後,發生了什麼?”

“那天啊,也沒什麼。你一直摟著我,一直說對不起,一直說對不起。然後我們一起在馬路中間唱歌,大聲地唱,你一邊唱歌一邊還說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你哪兒對不起我了。然後我們就一路唱著歌回了家。”

“是嗎?你別笑啊,我完全不記得了。”

“那我倒要問問你,你對不起我什麼了?”

我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小雨的話讓我覺得我好像真的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但是究竟是什麼事情呢?我不明白我對小雨的內疚感從何而來。或者說,這是否意味著什麼?和小雨聊過之後我思考了很久,關於我為什麼會說對不起這件事,我始終找不到任何頭緒。也許,我那一次一次的對不起是對著想象中飯館的老板說的吧。

那天我們吃飯喝酒的飯館,其實並不是一個飯館,更像一個可以吃飯的酒吧。坐落在一個居民區裏,是一棟老式的二層小樓改造的,木製的地板和窗戶看上去很雅致。小雨似乎和裏麵的老板、服務員都很熟,一進去就打著招呼。我問她是不是經常來這兒,她也不說話,隻是笑眯眯地看著菜單,向我推薦這裏好吃的菜。

大概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和小雨每天都要喝上幾杯,有時是啤酒,大部分時間是從樓下超市買回來的二鍋頭或者日本清酒。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喝味道不是那麼濃烈的清酒,但是小雨跟我說她最喜歡的是二鍋頭。

小雨的書已經定了在第二年的秋天出版,在那一整個等待出版的冬天和春天裏,我們不停地喝酒,真的是不停地喝,有時候想停也停不下來。我經常想小雨也許是繼承了她爸爸的喝酒的基因,那麼我呢?我家族裏從來沒有一個酒鬼,最多也不過是過年時一家人在一起喝一小杯。但是現在,當我從鏡子裏看自己時,我似乎看到我的血管裏流動的不是血,而是酒精。那白色的和麥芽色的液體,混合在一起,為我的心髒和大腦提供需要的能量。奇怪的是,這一點也不使我感到恐懼,甚至,當我想到小雨瘦弱的體內也流淌著同樣顏色的液體時,我覺得安慰和快樂。

仔細回想一下,我幾乎想不起來小雨喝醉過。反倒是我,醉到失憶的情況也發生過好幾次。每一次這樣的夜晚過去後,小雨都會向我轉訴我前一天做過些什麼,說過些什麼,而我沒有任何印象。有幾次我甚至懷疑那些我說過的和做過的事也許都是她瞎編出來的,作為一個作家,我懷疑小雨是在為她的下一本書積累素材。無論如何,她所說的和我所了解的自己相去甚遠。

我已經很少去明故宮了,南京的冬天異常地寒冷,而春天來得總是很晚,晚到的春天卻匆匆忙忙地把季節讓給了夏天。

初夏時我和小雨去了一趟雨花台後麵的一片公墓,去看她的父親。老王的墓碑在半山腰上,淹沒在一大片形狀相同的墓碑之中,碑上的名字也完全不能讓我聯想起當年在小雜貨店的一角端著酒杯吃著花生米的那個人。小雨從包裏掏出一瓶洋河酒,擰開瓶蓋,放在墓碑前,又點上一根煙,架在一邊的瓶蓋上。我把剛剛在入口買的一捧菊花放在了邊上。煙霧繚繞,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著。我側臉望了一眼小雨,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天下山的路上還發生了一件事,小雨被一個凸出的樹根絆倒,摔在地上,右小腿上青了一大塊。“這也許是我爸爸的詛咒吧,”小雨笑著對我說,“誰讓我好幾年都沒來看他了呢。”聽了這話我的後背禁不住發涼。

那天晚上我們又喝得爛醉,甚至比平時更醉一些。第二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廁所和臥室之間的過道上,長時間接觸地麵讓我的後背僵硬麻木。我直起腰,看見小雨趴在餐桌上,仍然在酣睡。她的頭發披散開來,有一些浸泡在昨晚的火鍋中。陽光隔著窗簾灑在牆壁上,把房間割裂成黑白兩色。我想起喝醉前小雨對我說的一些話,那些支離破碎的短句,那些關於她和她的爸爸的故事,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其中夾雜著我完全不理解的情感以及各種各樣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