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種心頭這時才如同放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眼角裏都溢出喜色來:“好了!好了!這樁難事既已定下,本太守就可以鬆一口氣了。這樣吧!本太守今日便在府中設宴與諸位同僚共聚同樂,大家意下如何?”
梁廣等太守府僚掾們聽了,一個個喜笑顏開,紛紛點頭應允。忽聽得杜傳一聲長笑,悠悠說道:“府君大人且慢——今日這一席宴會,卻無須您來做東了!”
魏種一聽,不禁一愕,側過頭來盯著他,不知他所言何意。杜傳見狀,又是微微一笑,把嘴角那對“八”字胡摸了又摸,款款而道:“本郡富賈袁雄、袁渾兩兄弟,大家都是很熟的了,他倆已在四海樓設下佳宴,托杜某在此代他倆邀請府君大人和諸位同僚參加!所以,今日之聚,便不勞府君大人您破費了!”
“袁氏兄弟?”魏種麵色微微一變,有些遲疑地說道,“他倆為何設宴邀請咱們太守府中的人?咱們官場中人,與商賈豪強裹雜在一起,這恐怕有些不合適吧?”
“哎呀!這袁氏兄弟設宴邀請咱們太守府中的人,也不過是為了互通款曲,求得咱們與他們官民同樂罷了!”杜傳在心底裏沉沉一笑:你這魏種,私底下隻怕也收了袁氏兄弟不少孝敬錢罷?今天卻在這裏給我杜某人假裝正經!他又伸手一摸那兩撇“八”字胡,淡淡言道,“這個,杜某覺得……隻怕袁家兄弟如此隆重邀請,我等若是拂了他們這番美意,將來有些不好相處。”
魏種聽罷,心頭不禁倏地一跳:這袁雄、袁渾兄弟二人乃河內郡中舉足輕重的豪強大戶,而且,據說他們與當今天下炙手可熱的大將軍袁紹有著一些親戚關係,自己哪裏怠慢得起!他臉色一緊,便不再支吾其事,輕輕說道:“嗯……杜郡丞說得是。那麼,大家就隨本太守一同去參加袁家兄弟這一席官民同樂宴罷……”
他此話一出,坐在下席一直沉默的馬儀頓時雙眉一動,抬起頭來瞧了瞧魏種有些勉為其難的表情,又看了看杜傳一臉的得意。他心念一浮,正欲發話推辭,心中暗一思忖,終於又閉上了口,不再多言。
軟蛋太守
“趙充國,字翁孫,隴西上邽人,後徙金城令居。始為騎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其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將帥之節,而學兵法,通曉四夷事……”
一陣抑揚頓挫的吟誦之聲從東廂的主室裏傳了出來,清清晰晰地回蕩在靜謐的夜空之中。
站在院壩當中的“馬儀”——也就是司馬懿,聽得十分清楚,這正是父親司馬防在朗誦他最欣賞的《漢書》。司馬懿化名為“馬儀”並繞了一個圈子,從遠離溫縣的荷芝縣涉足仕途是大有深意的:他的大哥司馬朗在三年多前帶著兩萬塢丁投入了司空曹操的麾下,被曹操視為心腹、任為主簿,如今也是許都朝廷裏手握實權的樞機要員了;盡管如此,司馬懿仍是不屑於依恃自家門戶背景和大哥的關係入仕為官,他想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幹,紮紮實實地闖出一條康莊大道來。還有,隱去了自己的姓名與家世,他便可以和普通人士一般,直接接觸並觀察到宦場實情,為自己積累寶貴的從政經驗。《孟子》有雲:“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對這一銘訓,司馬懿是一直奉為圭臬的。
聽完了司馬防的吟誦,司馬懿剛欲舉步緩緩離去,卻聽得吱呀一響,東廂主室的扉門忽然開了——司馬防站在那裏,左手握著一卷《漢書》竹簡,右手遠遠地向他招了招手!
進了室內,司馬防在一張黃楊木書幾後麵坐了下來,頭也不抬,一邊翻看著手中的書簡,一邊淡淡地問道:“聽說今天袁氏兄弟又邀請你們府衙裏的人在四海樓裏聚宴了?”
“是的。袁氏兄弟搬出杜郡丞出麵邀請,魏太守也不能不給他們幾分麵子。——所以,咱們府衙上下所有僚屬們都沒法拒絕啊。”司馬懿垂手答道,“孩兒本來也不願意赴此無聊之宴的,隻是怕萬一拒絕了,反而有損與同僚的關係,落下一個不太合群的名聲也不太好。”
“嗬嗬嗬……這袁氏兄弟二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你們府衙裏的人這麼大魚大肉地伺候著,你們府衙裏的人可真有大造化啊。為父聽說今天宴會結束後,袁氏兄弟還贈了你們每人一匹絹緞!這兩兄弟花這麼大本錢和你們拉攏關係,隻怕還存著別樣的心思吧?這個郡丞杜傳也在中間這麼敲鑼打鼓、明目張膽地為袁氏兄弟穿針引線,恐怕也在打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小算盤吧?”司馬防果然不愧是閱曆豐富的官場老手,一眼便窺破了其中的虛實,“俗諺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到時候,這袁氏兄弟和杜傳倘若有什麼不軌之舉被人揭發,你們府衙裏自太守魏種以下,哪個敢和他們較真?唉……曹孟德何其英明——卻在河內郡放了魏種這麼一個軟蛋,恐怕將來免不了會誤大事啊!”
“這個……父親大人訓導得是。孩兒日後定會多多約束自己,對袁氏兄弟的宴請一定是能推則推,絕不含糊。”司馬懿聽得微微頷首,仍是低眉垂目地恭然答道,“不過,父親大人評論曹司空將魏種這麼一個軟蛋太守放在河內郡,表麵看來似有不妥。但是,依孩兒之見,這恰恰是曹司空用人治政的高人一籌之處啊。”
司馬防一聽,細細一想,頓時明白了司馬懿的言下之意:這河內郡靠近袁紹大將軍掌握下的冀州前沿,曹操若是起用了一名精敏能幹、勇於拓進的太守,必會引起袁紹的警覺,釀成袁紹借以興師發難的口實;倒是他任用魏種這個庸碌自守、鮮有作為的循吏,多多少少還能夠降低袁紹的猜疑,不至於引發雙方的激烈衝突。這樣說起來,曹操如此用人,確實是非常高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