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以見得?”司馬防輕聲問道。
“以荀令君為首的內廷先前能夠支持曹操掃平袁紹、袁術、呂布,是因為他們相信曹操是真心實意效忠漢室的。所以,即使建安六年曹操痛下殺手誅除董承一黨時顯得那麼恣橫,他們最終還是幫助他全力對付袁紹。那個時候袁紹是明麵上的大逆賊,除了依靠曹操與之對敵之外,荀令君他們當時也的確沒有別的選擇。”司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公然廢除‘三公’、獨攬大權,不臣之跡已著,恐怕這個時候荀令君他們已經暗暗轉變了思路,不僅不再繼續扶持曹操,免得他實力膨脹而威脅到漢室——而且還會使出種種手段千方百計遏製曹操。曹操失去了他們的鼎力支持,日後在征戰拓業之中必是步步荊棘、處處艱辛。”
“嗯……二弟說得沒錯。這一次曹丞相上了一個將天下庶民的官田租稅與納糧之量提高一成的奏章,居然被陛下和荀令君聯手否掉了——”司馬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丞相在這個時候提高庶民的官田租稅與納糧的繳量,其實是為了擴充、儲備征伐四方諸侯的軍資與軍糧。現在想來,這亦可算是內廷已經開始在暗暗遏製曹丞相實力膨脹的第一步了。”
“不錯。內廷掣肘相府,的確是他們曹家大業所遭到的第一層阻力。”司馬防也點了點頭,緩緩而問,“那麼,這第二層阻力呢?”
司馬懿沉吟有頃,又從銀缽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緩緩放到了棋枰上第二枚白子的右邊,徐徐而道:“這第二層的阻力便是許都朝廷中忠於漢室的義士與曹操開始短兵相接、難分難解!不要忘了當年從四麵八方趕往許都入仕效力的名士大夫、文臣武將們,大多是響應了曹操高舉‘尊奉漢室、剪除逆黨’的義旗之號召而投身為國的!否則,以曹操身為閹醜之後的出身背景,哪裏招攬得到這麼多的賢才能臣?這些賢士大夫恰恰正是曹操肅清天下、謀取至尊的‘雙刃之劍’——一方麵,依托著‘尊漢平亂’的名義,他們會幫助曹操先後鏟除呂布、袁術、袁紹等逆賊,使曹操的勢力日漸壯大;另一方麵,倘若曹操不臣之跡顯露,他們便會馬上掉轉劍鋒,處處抵製曹操,與曹操勢不兩立、反戈一擊!依孩兒之見,日後必定還有第二個、第三個董承、王子服這樣的人士跳出來與曹操兵刃相見!這個時候,曹操在道義與禮法上的優勢將蕩然無存——人人將視其為王莽再生!倘若他一個應付不當,董卓便是他的前車之鑒!”
“是啊!這些名士大夫一旦洞悉了曹操‘借天子以納人心’的絕大陰謀之後,一定不會再對他假以辭色,必然會與他處處為難的。現在孔融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頭麵人物。”司馬防撫著胸前垂拂而下的綹綹銀髯,“今日朱雀池盛會之上,孔融對曹操極盡明譏暗諷之能事,讓曹操處處下不了台來。雖然他用心良苦,隻是這種手段也太過拙劣了,實在是虎口捋須,危險之極啊!”
“是啊!是啊!這個孔融是在自尋死路!”司馬朗也點頭附和道,“曹操豈是那麼好得罪的?孩兒也覺得他實在是太過輕狂冒險了,簡直是不顧死活。”
“父親大人,孩兒卻不這麼認為。”司馬懿從銀缽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裏拈來拈去,眸中閃動著灼灼精光,語氣卻深如古淵,“孩兒總覺得孔大夫此番跳到明處與曹操處處為難,其用意絕沒有表麵上看來的那麼簡單。他可是曹操用來以‘尊漢平亂’之名義欺騙天下士民的一塊‘金字招牌’——如今這塊‘金字招牌’居然反客為主,處處逼著曹操不斷拿出‘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實際行動來自我表白……這也真夠曹操喝一壺悶酒的。”
“對了,那個賈詡今天在朱雀池盛會上,為何會與孔大夫發生口舌之爭?他那幾句話聽起來似乎暗藏玄機啊!”司馬朗蹙了一下眉頭,疑惑地問司馬懿,“賈詡這個人一向寡言少語,待人接物表麵上看起來謙恭有禮,然而,顧盼舉止之際總是隱隱透著一股讓人難以接近的陰森孤傲之氣。為兄一直都覺得他是朝廷裏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大哥說到賈詡,小弟亦正對他頗感興趣。大哥莫非看不出來——賈詡今日在朱雀池盛會上的表現是在‘靜中思動’,開始徹底投靠曹丞相而為自己謀求榮華富貴了?”司馬懿沉吟著慢慢而言,“他當眾巧妙指責孔融向曹操的輕肆發難之舉,一則似乎表現為處處替孔融著想,二則實質上在為曹操‘扳’回一點兒當眾丟失的顏麵與自尊……曹操對他在自己孤掌難鳴之境送來的這一份無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賈詡這個人真的不簡單,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應付時局之劇變的分寸拿捏之到位,迥非尋常謀士可及!”
“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隻能做宗廟裏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講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馬朗繼續追問道,“二弟意下以為如何?”
“大哥,您對這話又是怎麼理解的呢?”司馬懿淡淡含笑,迎著自己的這位兄長輕輕反問了一句。
“哦……為兄的理解是,賈詡在暗暗勸諫曹丞相幹脆把孔融當做宗廟裏的祭品一樣禮貌雖存而暗加廢置。”司馬朗也不隱瞞,將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錯。賈詡的這句話裏確是含有這樣一層意思。”司馬懿道,“不過,他的這話裏也不僅隻隱含了這一層意思——依小弟看來,他這話裏還有一層更深的蘊意,那就是暗暗勸諫曹操把孔融變成‘瑚璉之器’一類的死物掃出朝廷,移入宗廟而永加摒棄。”
“死物?掃出朝廷?”司馬朗大吃一驚,“難道他竟在勸諫曹丞相要對孔融下……”
“不錯。所以,小弟一直認為這個賈詡絕非等閑之輩。他這樣的勸諫之言表麵上看起來模棱兩可、似是而非,而實質上巧妙之極,無疵可尋——一方麵,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時間內便領會到這話中的隱隱殺機而暗下決心;另一方麵,他又能讓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漢室名士大夫隻聽到他的說辭中遊移圓滑的一麵,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話裏的最深蘊意,從而逃過他們的口誅筆伐……”司馬懿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一種破解“天書”謎底般的隱隱興奮,“唉!像賈詡這樣以三寸之舌而殺人於無形的謀士才最是可怕!他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簡直是陳平再世……老實說,在許都朝廷裏能夠碰到賈詡這樣的謀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