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霆震怒(1 / 3)

我站在教官隊列中,看著文侯在台上不緊不慢地說著,心裏卻隻是想著昨夜文侯的一席話。

文侯現在說的,無非是年年對新學生的訓話。軍校名義上的正祭酒是太子,但實際負責的全是身任副祭酒的文侯,我記得我在剛入軍校時,那時祭酒還由帝君親自擔任,在我入學時,帝君也哼哼哈哈地說了沒幾句。後來帝君大概覺得每年都要有兩次來軍校訓話實在太累,才把這副擔子扔給了太子和文侯的吧。

文侯口才相當好,侃侃而談,聲音響亮,軍校裏教官和學生共有兩千餘人,人人都聽得清楚。隻是他的話實在也沒什麼驚人之處,而昨夜太子去和花月春共度春宵後,文侯說的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過和我們討論了一下東平城戰守之策。文侯昨夜說得並不是太多,大多時候隻聽著部將們的發話,偶爾才說上一兩句,似乎他寧可讓人覺得他隻不過是個弄臣一類的角色。但是文侯縱然掩藏得甚好,在太子起身時,他突然說出的那一句話還是讓我窺見了他的真實麵目。

文侯,絕不是個弄臣。

一片掌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原來文侯已講完了。每年軍校放完春假和暑假後開學,都要由太子和文侯來訓話的。雖然是老生常談,文侯所說的也無非是“軍人當以‘忠義勇決’為本”之類的話,帝君也會說,更不用說文侯了,但文侯說來倒總有些新鮮之感。

會議散了。會場上所有的教官和學生都向文侯和太子跪下行了一禮,然後很有秩序地散去。軍校五年,每個年級都有八個班,每班一律是五十人,一共也就是兩千人。這些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世家子弟,也許是因為世家子弟越來越不願從軍,因此在我入學前幾年才開始招收平民子弟,當時每年隻招一個班,現在已經有兩個班了,其中一個平民班正是由我教導槍馬。

難道,文侯真的是要我終老於教官之位嗎?

每天,在輪到我上槍馬課時,我便帶著全班五十個學生在操場上練槍。這班學生都是平民出身,要負擔學費也不容易,學得相當刻苦,盡管考進來時有不少人連馬都不會騎,但五天過後,全班的人都會騎馬了,讓我很是吃驚。我當初入軍校,算是成績較好的,也還不及他們學得如此之快。

這一天,我授完課回到自己住處,已是一身臭汗。在井台前洗了個澡,我搬了個藤椅躺在曬台上,看看書。

這房子是文侯給我們這批單身的教官準備的,並不太大,不過隻有一個人住,這間屋子也顯得有點空空蕩蕩了。

我半躺著,翻著那本從高鷲城拿回來的書。書裏的內容依然看不懂,但一拿著這本書,眼前又好像出現了在城中那些烽火和刀光。

不可一世的南征軍,難道真的隻逃出我們幾個嗎?

路恭行昨天已經和二太子出發增援東平城了。他走之前,我去路府見了他一回,聽他說,南征軍沒有多少人逃出,但肯定還有一些,隻是可能走的道不對,北歸的道路已被蛇人遮斷,直到現在他們還未能回帝都。不過就算都逃回來,人數也不會超過兩千了。

十萬人,逃脫的,已不超過兩千。路恭行在說起時也不勝唏噓。這是帝國軍征戰史上從未有過的大敗仗,以前雖也有失敗的,但從來不至於會全軍覆沒,這次陣亡之眾,也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

不仁者,天誅之。

眼睛看著書頁,我的眼角卻已有淚水滑落。

這時,忽然聽得有人道:“楚將軍在嗎?”

那是吳萬齡的聲音。我皺了皺眉,抹去眼角的淚水,道:“吳將軍,我在上麵。”

到軍校後,吳萬齡教導他們隊列,就在我所教的槍馬課上一節,但這幾天我還沒有和吳萬齡說過一句話,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忘了他向陶守拙泄密的事。不過他來看我,麵子上的禮貌總得有。

吳萬齡走了上來。他現在雖與我同是教官,但官職比我小得多,見了我,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末將有禮。”

我道:“你坐吧。”

吳萬齡坐了下來,臉上也有點局促不安,我也沒有再說什麼,隻顧半躺著,不和他說話。半晌,忽聽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我知道你還在怪我。”

我把書拿下來,道:“吳將軍,現在我們是同僚,請你不要說這等話,我可擔不起。”

他站起來,道:“統領。”

他突然又叫我為“統領”,我不禁心也猛地一跳,放下了書。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臉上已是滿麵羞慚。我扶起他道:“吳將軍,你別這樣。”

他擦了把淚,道:“統領,我自以為心思縝密,當時又一心想著要留在西府軍,以至於大錯鑄成,統領,吳萬齡實是罪該萬死。”

他說話一向沉著從容,但此時也說得斷斷續續,我聽了半天才算明白。

在西府軍我去拜見周諾時,陶守拙來見過吳萬齡,這件事吳萬齡當時便告訴過我。當時陶守拙告訴他,周諾有意留我在西府軍,讓我任第三指揮使,吳萬齡他們也編入三路軍。吳萬齡當時已想到過,一旦回到帝都,她們的事可能會節外生枝,也有意留在西府軍,因此把我們的事全盤托出。後來的事,卻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陶守拙早在聽說我們到符敦城就打定了主意不讓我留在那兒吧。即使吳萬齡不說,他一定還會有什麼別的主意的。我走到曬台邊,看著西邊的山嶺。太陽已落到山頭,華表山上的郊天塔正好將夕陽分成了兩半,邊上一些雲也映得血一般紅。春暮,黃昏時還有些寒意,風吹來時,我身上也不由得有些發抖。隻是,這寒意已如冰水一般浸到了心底。

我一向隻是在軍中,很少碰到過這等鉤心鬥角的事,在高鷲城時,蒼月公的舍身之計已讓我驚愕得目瞪口呆,不用說高鐵衝這等躲藏得極好的內奸了。而直到此時才發現,論槍馬,我未必會輸於任何大將,但如果論謀略,我實在還不算什麼。

上將鬥智,下將鬥力。我默默地背著《行軍七要》裏這兩句話。《行軍七要》是軍校的必讀書,以前也以為裏麵不少都是些空洞的套話,現在想想,卻另是一番滋味。

我扭過頭,長長歎了口氣道,向吳萬齡伸出手道:“吳將軍,我們曾一同出生入死,應該算生死之交吧?”

吳萬齡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我道:“吳將軍,你曾經幫助我渡過許多難關,希望我們能開誠布公,不要再自相猜忌了。”

吳萬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統領,你原諒我了?”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他精神一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道:“統領,你的知遇之恩,吳萬齡時時銘記在心,你放心吧!”

我抓著他的手搖了搖,隻是,心底隱隱地總是一絲痛楚。

怪吳萬齡是沒什麼用,可是,她從此和我已行同陌路,隻怕我再不能見到她了。

放開吳萬齡的手,我又轉過身看了看西邊的華表山,隱約中,好像眼前又飄過了她的身影,淡黃的輕衫,如白玉般的手指,我強忍著才不讓淚水落下來。

吳萬齡大概得到我的原諒,很有些興奮,道:“統領,你覺得文侯這人怎樣?他懂兵法嗎?”

我道:“怎麼了?突然想起說這個了。文侯怎麼會不懂兵法?他雖是士人出身,但一向也帶兵,當初蒼月公攻到大江南邊,若不是文侯火燒戰船,隻怕叛軍早攻破帝都了,我們今天哪兒還能這般安穩地在這裏。”

吳萬齡道:“我聽說,太子和二太子向來不睦,兩人為了儲君之位,以前鬥得不亦樂乎,太子若不是有文侯坐鎮,隻怕早被二太子掘下來了。”

我道:“咦,這些宮闈秘史你倒知道得清楚,哪兒聽來的?”

“這也不用如何費力,帝都幾乎人人都知道啊,你晚上去茶館坐坐,一聽便知道了。”

茶館?我皺了皺眉。帝都的茶館流行時間不長,也不過這幾年,在軍校時有些同學就常去泡茶館,據說其樂無窮,不過我從來沒去過。我道:“茶館裏說這些嗎?”

“是啊,什麼都說,反正誰也不知道誰。統領,你沒去過嗎?”

我想了想,道:“晚上你帶我去看看吧。”

“好說。”他也有點興奮了,又道,“統領,這回文侯讓二太子做援軍大將,不免失策。如今太子和二太子兩人之間的實力隻在伯仲之間,如果二太子凱旋,那太子的風頭便要被二太子壓住,對他保住儲君之位大是不力,如果我是文侯,定要力爭帶兵,真搞不懂他為什麼這般輕易放棄。”

吳萬齡的話讓我也不由一凜。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些,隻是覺得誰帶兵都是一樣。現在聽得吳萬齡這等分析,我才發現此事大是蹊蹺。

東平城是之江省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北臨大江,和對岸的東陽城夾江對峙,正如一道鎖扣鎖住大江下遊。東陽城雖然城池隻有東平城的一半大,但也不算是小城了。正因為有東陽城做後援,東平城不必擔心敵人由後攻來。而東平城不落,敵人絕不敢強渡大江去直取東陽城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東平、東陽兩城結為一體後,可以說是無法攻取的,但如果兩個城池分開後,則兩城都變得岌岌可危,因此有人說,雖然東平城名列十二名城,東陽城根本排不上號,但實際上兩座城應該是一個整體。在蒼月公叛亂時,東平城守將在蒼月公大舉陳兵南岸時也獻城投降,但東陽城當時是由文侯手下的風將邵風觀把守,在蒼月公的水軍發動第一次進攻被他用奇計擊退,幾乎全軍覆沒後,東平城就門戶大開,無法再組織攻擊了,以至於蒼月公隻得在南岸造船,準備大舉進攻。這也使得文侯有了可乘之機,趁機燒盡蒼月公的戰船,大破共和軍三十萬,才能有武侯隨後勢如破竹的南征之役。可以說,蒼月公敗北的轉折點,正是源於邵風觀的東陽城之戰。

邵風觀,和勞國基是同一年的軍校生。那一年軍校生中,成績最好的四個學生被稱為“地、火、水、風”四將,因為勞國基是第一名,他的名字中恰好有個屬“地”的“土”字。而邵風觀那一年是第四名,在這四將中排名最末,水將鄧滄瀾和火將畢煒一直跟隨文侯身邊,邵風觀則以文侯部將的身份出守東陽城。交戰以來,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勞國基在前鋒營中一直沒什麼起色,最後隻是以性命換來了軍功——隻是這軍功也沒人記了。反倒是邵風觀,東陽城一戰後名聲大噪,由帝君欽點,升為東平城守將,節製東陽城。

他雖然是文侯的部將,但是那天在醉楓樓裏,文侯根本沒提到過他,連與邵風觀齊名的“水”、“火”二將也沒提起過他,好像邵風觀隻是個外人。而路恭行北歸時,正是邵風觀送來的,本來該送到文侯處,可是路恭行卻是二太子帶著。

這些事吳萬齡不知道,所以他搞不清了,而我以前對這事根本不曾想過,聽吳萬齡這般一說,那麼無疑,邵風觀定然已與文侯反目了。

如果由太子帶兵,文侯必要隨同一起去,而如此一來,便要和邵風觀麵對麵。不知邵風觀會如何想,兩軍不和之下,隻怕太子反而要吃個大敗仗,連東平城都要保不住。權衡之下,文侯才讓二太子帶援軍吧。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文侯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我不禁喃喃道:“不錯,不爭為上策。”

吳萬齡在一邊被我這句話弄得莫名其妙,道:“統領,你覺得不爭才是上策嗎?”

我道:“這事文侯定是成竹在胸,不會錯的,我們不必多管。”我看了看天,夕陽已有一半沒入山後了,道,“我們還是快點去茶館看看吧。”

茶館有不少,遠多於酒樓,但戰事一起,茶葉供應不足,日見凋敝。但自從李湍敗亡,與天水省的交通恢複後,京中的茶館便又紛紛重開,此時京中據說有兩百家茶館了。

我和吳萬齡換了便裝,去了一家較近的茶館。這家茶館因為靠近軍校,有不少軍校的教官也來喝茶聊天,聽吳萬齡說,著實能聽到不少小道消息。

如果要成為一個名將,那一定要學會敏銳的判斷。

剛這般一想,心裏不禁失笑。我還是沒有忘掉當一個名將的誌向啊。在沈西平的靈柩前,我曾經發過這個誓,但直到現在,我才算有時間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