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霆震怒(2 / 3)

在茶館裏坐到打二更,我們便回來了。帝都每到三更便要禁夜,如果三更不回去,那便要在茶館留宿。雖然留宿也並不太貴,但我們隻是兩個沒拿過薪水的軍校教官,實在沒辦法拿一個月薪水的十分之一去茶館住一宿。

和吳萬齡走出茶館分手後,我獨自回自己住處。點著蠟燭,我從水缸裏舀了些水洗洗腳,準備睡下了。從高鷲城回到帝都,腳上打起的水泡仍不曾消退,冰冷的水洗著腳時,有種刺痛。在周圍的一片死寂中,我突然心頭一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麵容。

忘了吧,全都忘掉。

我搖了搖頭,苦笑著。燭火忽明忽暗,我躺在床上,吹滅了蠟燭,坐在黑暗中,我隻覺得憂傷一陣陣襲來。

軍校的生活十分單純,兵法還輪不到我教,我隻能教槍馬。第二天我帶著本班學生在操場上操練馬上槍法,正跑了幾趟,卻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這班學生個個都心不在焉的,全看著一邊。

因為這一班學生都是剛入學的,最大的不過十五歲,最小的才十三歲,都隻是些半大的小孩。五年後,這批人都將進入軍隊,做上各級軍官。天知道,他們中會不會出現武侯的後繼者,可是現在,畢竟都隻是些孩子而已。

我有點生氣,正想說兩聲,卻聽得那些學生驚叫道:“好厲害!”

那邊是一批五年級學生在操練槍法。那些高班學生都穿戴著盔甲,是在實戰預演,場中,十來個人正團團圍著一個大圈,攻擊這圓圈中的一個教官。這些高年級生的槍法都大有可觀,完全可以上得戰陣了,可是當中那個有一部花白須髯的教官卻出奇地厲害,手中去了頭的長槍舞動如風,那班學生攻上去,卻連一槍也碰不到他,而每次他攻擊,卻總有學生落馬。

是武昭老師啊。

我心頭一熱,好像又回到了我在軍校中的生活了。武昭今年六十多了,一向有“軍中第一槍”之稱。據人說,他的槍術,是近百年來的第一人,便是軍聖那庭天複生,也未必能占得武昭上風。如果單以槍法而論,這話我也不覺得是溢美之詞。那庭天被人尊為軍聖,主要是因為他神鬼莫測的兵法,論槍術,當時的十二名將中,還有兩三個足以與那庭天頡頏,不像武昭,是軍中上下公認的第一。比槍術的話,說不定那庭天真的不及武昭。隻是武昭年輕時,正值承平時期,一手槍術隻能在軍中比武時才得以顯露,便是翰羅海賊進犯時,他也已經五十多歲了,不曾隨武侯討伐。武侯南征,曾有人提議起用武昭,但他年紀實在太大了,比武侯還要大兩歲,最終此議還是付諸東流。

以他身負“軍中第一槍”的盛譽,一生不曾上過一回戰陣,這也算造化弄人吧。

武昭教的都是高年級生的槍術,我帶的這一班學生連騎馬都是剛會,現在才開始練馬上槍,當然沒份由武昭來教的。他們看著武昭在人群中來回衝殺,如入無人之境,一個個都如醉如癡,大概忘了現在正在上課。我咳了一聲,道:“大家快回來,上課了。”

我這般一喊,大多數人都重回隊列,卻還有一個學生帶轉馬頭,看著武昭的動作。我道:“那位同學,快點過來,不用眼熱,好好學,日後你也完全可以有這等身手的。”

這學生雖然一臉稚氣,長得卻十分高大,幾乎和我差不多了。聽得我的喝聲,他才慢吞吞地帶過馬來,嘴裏嘟囔著:“由你教,能教出什麼樣來。”

他說得雖輕,我還是聽到了。我按了按心頭怒火,道:“你覺得我不配教你嗎?”

這學生抬起頭,看了看我,道:“老師,我不敢。”

我喝道:“為將之道,令行禁止。你們日後都將是帝國軍中的軍官,這一條必須從現在就做好!”

我的聲音有些大,那邊的預演也一下停住了,一騎馬越眾而出,向我這兒走來,正是武昭。還有十來步,武昭道:“是新來的楚休紅將軍吧?”

我催了催馬,迎上前去,在馬上向武昭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末將楚休紅,向老師問安。”

他眯起眼,微笑道:“你也是我的學生嗎?”

我道:“五年前,末將曾得以聆聽老師教誨,時刻不忘。老師近來可好?”

他捋了捋須髯,笑道:“聽文侯大人說起你,說是你勇冠三軍,路尚書的公子在廷時也對你頗加讚譽啊。”

是路恭行在帝君詢問時讚揚我吧。那天雖然他站在二太子一邊,而我站在太子一邊,他卻對我頗為稱許。那天,武昭大概也在班中,我倒沒有注意。我道:“老師取笑了。”

他看了看我的學生,又微微一笑道:“育木易,育人難。楚將軍,你的學生好像不太服你吧。”

我臉不由一紅。我從來不曾當過教官,也不知如何才能讓他們服帖。這幫小鬼頭出身貧寒,更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我道:“末將還要向老師請教。”

他摘下槍,道:“楚將軍,你和我玩兩手吧。”

我嚇了一跳,道:“老師,這個……”

他像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將軍怕傷著我嗎?放心吧,老朽對自己的槍術還有幾分自信,來吧。”

他已將槍舉了起來,我卻仍有些遲疑。武昭帶的這一班學生在練習擊刺之術,所以槍頭都是去掉了,包著棉花和布帛,而我在教的這一班因為程度太低,尚不能對練,所以隻用練習槍。練習槍的槍頭都是木頭製的,雖然不是真槍頭,但以我的力量,如果木槍頭擊中武昭,以他的年紀也不一定能受得了。武昭雖然說對自己的槍術自信,可是我不論從資曆、官職來說,和武昭相差得太遠,實在不敢和他在馬上對戰。

武昭想必也察覺了我的顧慮,笑道:“楚將軍,若是怕意外,那我們用白堊槍吧。”

所謂白堊槍是馬上品評勝負時用的東西,其實也就是用細布包了一包極細的白堊裹在槍杆頭上,刺在哪裏就是一個白點,不會傷人,歲考時用的就是這個東西。兩人對戰完畢後,以身上的白點多少、位置來決定勝負。不過,這種白堊槍多半是兩個實力相差不遠的人對練時才用,我仍有些遲疑,道:“武昭老師,這個……”

武昭道:“楚將軍,不必多想了,全當是玩玩吧。來,把白堊槍拿來。”

武昭教的那一班中有個人答應一聲,便跑了出去。這東西在操場的庫房裏有不少,一會兒,他拿了兩包來,纏好了兩支槍,武昭抓過一支,卻向我扔了過來。

此時我再不能推托了,將那柄練習槍扔到一邊,向武昭行了一禮道:“老師,有僭了。”

武昭也將白堊槍托在手中,我們帶的兩班學生登時帶馬轉到一邊,把當中的地方讓出來,武昭的學生看著我,不少人臉上露出不屑。我剛才教學生的,隻是些最基本的槍術,他們看來那也是簡單至極,準認為我和武昭比武,那是必輸無疑的。

我帶著馬走到操場的另一邊,心裏卻不由得有些茫然。武昭到底吃錯了什麼藥,非要和我比武?也許,他因為久負盛名,也有些自大了吧。

槍術一道,原不僅僅是槍術精奇就能取勝的,那庭天在《行軍七要》中也有一段論及槍術決勝負的精義。那裏說:“夫槍者,百兵之王,須以力運槍,借以馬力,如臂使指,方能取勝。侈談擊刺之術而未及人馬之力,終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殆矣。”武昭的槍術絕對是當世第一,但單單有精奇的槍術,到底不是全部。我從軍以來,已是身經百戰,馭馬之術肯定在武昭之上,加上年輕力壯,那庭天所論的人力、槍法、馬術三方麵,我倒有兩樣占優,武昭和我對敵,實在是勝不足喜,不勝為笑。

忽然,我腦子裏一亮。武昭說,他是聽路恭行講起我,恐怕,他是屬於二太子一方的人吧?

想到了這一點,我身上不由一凜。如果真如我所想,武昭是二太子一方的人,那隻怕是要故意來折辱我的。我因為和路恭行幾乎是同時到達帝都,一來便分屬了太子和二太子兩個陣營,同時帶來蛇人的消息,而路恭行因為父親的緣故,一回帝都便大受重用,而我雖及不上路恭行,也連升了好多級,大概在不知不覺間,二太子一方的人便把我當成了文侯有意起用的人選,有意要讓武昭來羞辱我一番,讓我在學生跟前威信掃地吧。

我回頭看了看武昭。他在向另一方走出,此時我們已快到了正式比武時要相距的二十丈距離了。從他的背影看,武昭極是沉穩,我也不知他會不會對我痛下殺手。

走一步算一步吧,最好是我多心。我歎了口氣,把馬轉過來,立在起步線上。

正式比武時,當然也沒有槍頭,但也沒有這白堊槍頭,兩人相距二十丈後,由正中之人發令,兩人同時衝鋒,以將對手擊落馬上判別勝負。如果兩個對手實力相差無幾,兩匹馬打個照麵後,有可能用纏鬥半日。用白堊槍練習,除了危險性比正式比武時小了許多,其他都一樣。而我們現在雖然用白堊槍,但也無疑是在比試而不是練習了。

正中一個學生一揚手,我兩腿一用力,腳輕輕一磕馬的側身,這匹馬如箭一般射出。這匹馬是匹良種宛馬,起步極快,我在馬上也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對麵的武昭的身影也越來越大。

三丈,兩丈,一丈……

我們的白堊槍頭已差不多要碰到了,我盯著他的身形,卻有點躊躇。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要形成對攻之勢,武昭個子與我相差不多,槍身的長度上並不占優勢,這般硬碰硬地對攻,萬一我一個失手,將他擊落馬來,那豈不是糟糕?

我正在想著,此時兩馬馬頭相距已不過三尺,我是衝向武昭的右側的,這般一分心,隻聽得武昭喝道:“破!”

他的話音剛落,我隻覺一股勁飛撲而來,一個白晃晃的白堊槍頭正刺向我麵門。我大吃一驚,人猛地伏低,身體一下貼在馬背上。現在隻顧著閃他的槍,哪裏還能還擊?

“呼”一聲,武昭的白堊槍從我頭頂飛過,隨著槍帶起的風聲,一些細細的白粉紛紛揚揚地灑下來,這槍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根過去的。

好險啊。閃過這一槍,明明知道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有種虎口餘生之感。武昭的槍術實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我年輕力壯,馭馬之術也高過他,但是想在槍法擊敗武昭,那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周圍的學生都發出了一聲驚呼,這一槍我閃得太過驚險,若是我慢得一慢,那定要被塗得滿臉都是白堊,那時我的學生更不會看得起我了。也由這一槍,我敢斷定武昭定是二太子一方的人,這回定是來讓我出醜的。

馬已交錯而過,這一個照麵,我連反擊的餘地都沒有,大落下風,武昭的學生看來,自是天經地義,我的那些學生居然也會歡呼,大概他們覺得我這個教官實在是個不成材的教官。我咬了咬牙,將手裏的白堊槍抓緊了,左手一帶馬,準備第二次衝鋒。

武昭的槍術,有所謂的“交牙十二金槍術”,有人說那是指他的槍法有十二種,也有人說那是他的一種最強的槍術名稱,不過他教我們的隻有五六種。剛才他用的這路槍法也曾教過我,所以我還能應付。

武昭的馬也帶了回來,現在我們重又麵對麵了。我左手拉住馬韁繩,看著數十步外的武昭,隻覺心也狂跳不已。盡管沒有性命之憂,但這場比試也可以說是為了我的前途。如果我敗得很難看,那這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再不會服我,我也別想再在軍校擔當教官了。

武昭也把馬帶定了,他在那一頭一踢馬肚,又向我衝來,我催了催馬,迎了上去。

若是與武昭正麵相敵,我的槍術實在遠及不上他,原來想好的利用體力,利用馭馬術來壓倒對手,也實在不太行得通。看來,我的勝機隻能是出奇兵了。

兩匹馬越來越近,我盯著他的槍尖上的白堊袋子,等兩馬相接的瞬間,武昭一槍剛刺出時,我忽然將身體向馬右側一倒,左手鬆開了馬韁,右手槍交到左手,一把槍橫著擱在馬鞍上,人鑽到了馬腹以下。

這一下武昭大概也沒料到,我剛鑽到了馬腹下,武昭的槍已閃電般縮回,重又發出。這正是二段寸手槍,但他使出,與小王子使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和他相比,小王子那一槍慢得如蝸牛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