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鐵風的船已是傷痕累累,岌岌可危了。他這次廝殺頗力,肩頭也中了一刀,向我彙報時,那條受傷的手臂也用布胡亂包著,雨水打下,他半邊身子都被染紅了。以前和他同為前鋒營百夫長時,我對這些世家子弟很是看不慣,但現在想來,那時我未免也有點自以為是。他們雖然與我沒什麼話好說,但他們一樣也是軍人,一樣與我征戰廝殺。世家子弟雖然升遷比我們這些平民子弟快一些,可也一樣是積功而升的,我現在倒多少為自己對他的偏見有些內疚了。
安慰了邢鐵風幾句,他這一船人這次又戰死了十多個。兩次交鋒,前鋒營都是充當主力,一千三百多人,前一次戰死的三十多人中,有二十七個是前鋒營中的。這次蛇人的數量雖然遠少於上次,但這批蛇人的戰力看樣子比上一批更強,按比例算,我們的損失比上次為大。
我正吩咐著隨軍醫官過來給傷者療傷,一邊回自己船上去。走到跳板前,一個士兵正拔著我紮在那跳板上的長槍,這槍紮得太深,他根本動不得分毫,一見我過來,他行了一禮道:“統領,小人該死,你的槍我拔不起來。”
這一槍有近一半沒入了甲板,牢得像生了根一樣。我捋了把臉上的雨水,試了試,但入手之下,隻覺兩臂發虛,隻是讓槍稍鬆動了一下,仍然動不得分毫。在紮下去時,我是借了下墜之勢,再加自己的力量,現在有些疲憊,實在也沒辦法拔起來了。我苦笑一下道:“不行,我也拔不起來,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吧,要是真拔不起來,那隻好讓工正來把槍杆鋸斷了。”
那士兵摸著槍杆道:“這槍杆很好,鋸斷了實在可惜,還是多叫幾個人試試。”
他正要招呼旁人,邊上有個士兵忽然道:“我來試試。”
這聲音也很是沉穩,那士兵臉上一喜,道:“陳忠,你大概能拔起來,來試試吧。”
這個陳忠生得極是敦實,一張臉方方的,身體也是方的,整個人幾乎像一塊磐石,身上的軟甲也幾乎是花的,到處是血痕。他走到槍前,先看了看,兩隻手互相搓了搓,半彎下腰,一把抓住槍杆,猛地吼了一聲,“嘣”地一響,伴隨著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槍一下長出了兩尺。
好大的力氣!我不禁一陣吃驚。當初蒲安禮有前鋒營第一力士之稱,可他的力量似乎比這陳忠也略有不及。這個陳忠長得貌不驚人,也不特別高大魁梧,沒想到居然會這般強壯。
長槍本有七尺,原先紮入甲板的足有三尺,拔出了兩尺後還有一尺沒在甲板裏。陳忠把手向下移了移,一腳踩在跳板上,又一用力,長槍“嚓”一聲拔了出來,連帶著跳板也出現一道裂縫。陳忠手中抓著那杆槍,一張臉一時也漲得通紅,不住喘氣。
上戰場後,有一件稱手的兵器,那可是關係到自己能不能在戰場上活著回來的大事,這支長槍是我專門從兵器庫中挑出來的,槍柄是用北方的棗木做成,紫黝黝的幾同精鐵。我記得挑出這支槍後,曾請武昭老師看過,他試了試,大大地讚了一番我的眼光,說此槍槍頭镔鐵雖平常,但這杆槍實是難得的好東西,堅中有韌,足可擔得數百斤分量。隻是木製槍杆刺入人體後,抽回來還算順滑,一旦刺入木頭,要抽回來可是難上加難。當初武昭老師在示範我們槍法時,一時使得興起,一槍將一棵樹刺得對穿,後來卻再也拔不出來,至今軍校裏還保留著那棵紮著槍的樹,讓後來的學生一見便咋舌。其實要刺穿大樹,手法比力量更重要,我現在要也去紮那棵樹的話,雖然不見得能像武昭老師那樣一槍紮透,刺入一半總還可以,不過要拔出來便非我所能了。槍刺入甲板,雖然厚度比那樹要少許多,但要拔出來,實是比紮進去要多花四五倍的力量。陳忠雖然拔得吃力,但終於能拔出來,他的力量,恐怕比我直要大四五倍了。我力量並不小,他比我還要大這麼多,那他真是個天生的力士,當初十二名將中的陳開道號稱“力伏九牛”,力量之大,直如天神,陳忠的力量與他相比,亦庶幾近之。
陳忠把槍遞給我,我由衷地歎道:“你是叫陳忠嗎?你的力量實在了不起啊,隻怕當初的陳開道將軍也隻與你不相上下。”
陳忠苦笑了一下道:“統製取笑了,家祖是大帝手下名將,小人隻是一介小兵,豈敢與家祖比肩。”
他是陳開道的後人?我不由一怔,但也馬上釋然。十二名將的年代離現在也有幾百年了,他們的後人經過這幾百年,雖然直係還有幾家流傳,但都不再從軍,家世也沒有當初的顯赫了。陳忠隻怕是陳開道的旁係子孫,現在隻是平民,那自不奇怪。
我接過槍來,道:“陳忠,名將也是平常人,令祖名震遐邇,有你這個子孫,陳開道將軍的英靈也該欣慰了。”
回到自己船上,我把槍交給曹聞道收好,甄以寧跑過來道:“統製,那兩艘船上有人要來見統製。”
是那兩艘被我們救下的船吧?我道:“好啊,他在哪兒?”
甄以寧道:“領頭的叫尚奔,在你艙中。”
我道:“去看看。他說了他是哪兒部隊嗎?”
“他們是邵風觀將軍派出來催糧的船隻,不是城中出來的敗兵。”
我不禁笑了笑,心中一寬。甄以寧也知道我最怕聽到他們是東平城敗兵的消息吧,所以一聽我問便知道我的用意。我道:“他們可有損失?”
“還好,遭襲後他們馬上撤走,尚未與蛇人正麵交鋒,所以沒有損失。”
“沒有就好,我們快去看看他。”
說“沒有就好”,那也是我的真心話,但我多少也有些對他們不戰而逃的憤憤。他們沒一點損失,我們雖然取勝,損失也小,但總還是戰死了十多個。
一走到艙門口,甄以寧搶步上前,推開門道:“尚奔將軍,我們統製回來了。”
我跨進艙口,卻見三個人齊齊跪倒道:“末將東平守軍百夫長尚奔見過楚統製。”
我一見他們,不由一怔。三個人跪成了品字形,當先一人看來正是尚奔,他並是一臂用紗布吊著,有些血滲出來。
沒想到,他們都是些傷兵啊。先前對他們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我扶起他道:“尚將軍請起,東平城中戰況如何?”
尚奔站了起來,仍是很恭敬地道:“統製,先前自蛇人大破城中水軍,船隻損傷極大,不過二殿下與邵將軍守禦有方,尚無大礙。邵將軍命我們這些不能上陣的傷者組成催糧隊,隻是萬料不到蛇人居然會在這兒偷襲,或非統製來援,我隊三百人定已無幸。救命之恩,尚奔當永記在心。”
我也不管他記不記,聽得他說什麼催糧隊,急道:“城中糧食如何?夠不夠?”
尚奔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大概他也不理解我為什麼對這個問題如此關心。他自然不知道我隨武侯南征時,被蛇人困在高鷲城時絕糧後的慘狀。我實在害怕東平城重蹈高鷲城覆轍,而蛇人又在玩我們這個四將合圍的故技,有意讓援軍源源不斷地送進來耗費城中積糧。
尚奔道:“統製放心,城中餘糧尚有兩千萬斤,城中軍民二十四萬,便是隻用餘糧也足夠三月之用,何況民間尚有積糧,若是收齊了,便是一年也是夠的。邵將軍命我等催糧,實是讓我等去屯田處休養。”
屯田原本隻是在西北一帶人民稀少的地方才實行的,之江省號稱富庶,沒想到邵風觀也行屯田之製。我道:“你們在哪兒屯田?”
“東平城以東兩百裏後,沃野千裏,原本就有不少村落。自蛇人襲來,江南的村落紛紛北遷,邵將軍命我們這些傷兵在江北岸聚集災民,沿江北岸設堡屯田,一方麵讓災民有個安生之地,一方麵也是沿江布防,而災民中的精壯經過訓練,也足可補充東平城的傷亡。”
邵風觀竟有如此眼光!我不禁暗自讚歎。他這個設想極是宏偉,之江省有人口百萬,其中東平城便有二十萬。這兒土地肥沃,戰事一起,隻怕江南百姓紛紛北逃,若沒地方安置,這些人便要與江北原居民爭糧。而邵風觀如此一來,一則沿江布防,二者有一個堅實的後方,大江上運送不必靠牛馬之力,成本甚低,東平城本就一門靠水,有了源源不斷的補給,如果敵人不是這些戰力遠遠超過預料的蛇人,東平城便堅守數十年也綽綽有餘。
我自以為自己有了點名將的影子,看來,我現在所長,無非是戰場上的廝殺,和真正的名將實是有天壤之別啊。和名將的距離,也許邵風觀更近一些吧。
我歎道:“邵將軍真是了不起。尚將軍,現在你們仍要東行嗎?”
“是。這船中有不少精擅木工,我們主要擔負著造船之職,城中自水軍一敗,船隻損失極大,原先屯田諸軍也沒有會造船的。楚統製,多謝你的救命之恩,我們也該出發了。”
我想了想道:“好吧。不過你可要小心,以防蛇人再有埋伏。”
剛送走尚奔,忽然聽得船頭有個嗓子叫道:“統製在哪兒?我要見他!”
這聲音是陶昌時的。我走過艙去道:“陶將軍,我在這裏。”
隨聲聽見陶昌時和劉石仙走了過來。雨下得還大,甄以寧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把雨傘來給我撐上。現在天雖然還亮,但雨太大了,他們的身影也看不清,聽聲音,陶昌時卻是氣鼓鼓的。等他走到我跟前,忽然“咚”一聲,兩人同時跪了下來。我嚇了一跳,道:“陶將軍,劉將軍,這是為何?”
陶昌時道:“我二人受命聽從統製指揮,自當令統製視我們為部屬。然我二人恐怕有不赦之罪,請統製責罰。”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道:“陶將軍何出此言?”
“統製,臨出發時,統製是否說過,狼兵與前鋒營將共進共退?”
“是啊。”
“那統製此番接連兩戰,為何隻讓我軍作壁上觀,功勞盡歸前鋒營?先前尚可說因陣營所限,但此番實令末將詫異。想是我等罪大惡極,統製不願我等建功之故,請統製責罰。”
他們是要爭功啊。我不由有點哭笑不得。這兩千狼軍其實功勞也並不小,隻是兩次蛇人正麵所攻都是前鋒營,他們損失既小,功勞自然也小。我沉吟一下道:“陶將軍,劉將軍,請你們不要多疑,楚休紅若有此心,天人共誅。”
他說得倒也不錯,前鋒營本來人數隻有一千三,分成這三大部後,雖然人數稍多,但蛇人兩番攻擊,都是正對前鋒營,我們損失雖然並不重,傷亡一共不到百人,船也隻損了一艘,但前鋒營實已鋒芒稍鈍,而狼兵幾乎全軍無損,讓他做前鋒倒是未嚐不可。我想了想道:“陶將軍一心為國,實令我欽佩。既然陶將軍請將,那就準陶將軍之請,下麵這百裏行程,以陶將軍所部為前鋒,前鋒營為右翼,劉將軍為左翼,布鋒矢陣前進。”
我這麼布置,他們才應了一聲“得令”,站了起來,但臉上仍多少有些不滿。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也不由一陣煩亂。
要指揮這麼一些人,就有那麼多事,要是讓我指揮的是十萬大軍,那麼單單讓調度這些將領,隻怕就要讓我吐血不可。
等陶劉兩人走後,我讓甄以寧發令變陣,前鋒營轉到右翼,讓陶昌時一軍到中路來。還好現在人數不多,變陣也容易,隻是耽擱了一小會兒工夫便將新陣勢布成了。
船隊重新在雨中出發了。我看著岸邊新添的那一排墳墓,鼻子卻不由一酸。
雨仍然很大,把我的黑月鎧打得發亮,甲胄下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我扶著船欄,默默地站著。
人的生命,也許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可是在戰爭中,生命又是多麼微不足道的東西啊,刀光劍影中,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那些戰死者,有些連名字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