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山僧遷至老鷹山岔路口居住,山上沒水,吃水要到山下的中學去挑,成賢居士經常為師傅挑水,一挑就是幾大缸,木工出身的他,又親自為師傅打櫥櫃,櫥櫃打好後,足有七八十斤重,他一個人背到岔路口老鷹山頂,路上累得喘不過氣來差點把櫥櫃扔掉,後來到了山跟前將櫥櫃頂在牆上喊師傅,山僧急跑出來卸下櫥櫃,以後他就在此櫥櫃上作畫。那時沒人敢接近山僧,成賢居士經常接山僧到天浦縣城自己的家中居住,最長住半個月,帶他洗澡泡腳,山僧將其絕招工筆水墨人像傳授,成賢居士將師傅的畫送人,一天要送二十幾幅,讓天浦縣人了解山僧的畫藝。時逢落實政策,成賢居士帶著山僧奔走於鄴市佛教協會、統戰部等部門,使山僧最終回到了老鷹山猛虎嶺寺廟。
山僧曾跟成賢居士說:“你出家多好。”
成賢居士說:“我還有小孩和家。”
山僧笑說:“你孽緣未了。夫妻是緣,有善緣有惡緣無緣不聚;兒女是債,有討債有還債無債不來。家字是什麼?寶蓋頭裏麵一頭豬,家就是豬圈。”
山僧又問:“名是什麼?”
成賢居士答:“夕陽的夕下邊一個口字。”
山僧說:“名是大學問,口上一把刀,刀刃的刃出頭了,出頭的刀刃是名,要你出名也能要你死。”
師傅一番話,讓成賢居士猛然開悟,發誓做一個心裏知道、眼睛看到的明白人,不吭人不害人。
“師傅圓寂的前一周,我心裏忐忑不安,於是去山上見師傅,師傅躺在床上不能動,但神智清醒,誰都不許見了,但大徒弟來了,一定給見。我喊了一聲師傅,師傅聽出是我的聲音,立刻掙紮著從床上起來,要穿鞋。我蹲下身去,幫師傅穿上鞋,又扶師傅坐在椅子上,師傅激動得一把拉住我的手死活不丟,想說話已口齒不清,眼淚汪汪,感歎人生如此之快,一晃都在人世過了九十三年了……看著師傅傷感的樣子,我想每個人離開人世的時侯都是留戀人生的吧。”
“聽說木月文與山僧是至交?”我說。
“豈止是至交,簡直就是心有靈犀,木月文仙逝之前寫了‘念佛升天’四個字,開追悼會那天,靈堂裏的挽聯多得再也無處掛了,我師傅是最後一個去的,寫的橫幅‘升天成佛’,與木月文的最後筆墨‘念佛升天’不謀而合,橫幅正好擺在供桌上麵。簡直不可思議,不可想、不可說。有人說,木月文前世是個和尚,他去峨眉山寫生時,剛進山門,小和尚就迎上來問:‘你是不是叫木月文?’木月文感到很奇怪,不由問:‘你怎麼知道?’小和尚說:‘我們師傅說了,今天有個和尚要到我們這裏來,他叫木月文。’
“我師傅山僧三十多歲時拜木月文為師學畫,木月文說:‘你不要拜師吧,我們交個朋友。’從木月文那裏回來後,師傅憑記憶為木月文畫了一幅肖像畫,簡直像極了。說起來,這畫還有一段故事呢。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陰雨的清晨,師傅為木先生畫的像已由木先生和樸老題辭,師傅裝裱好了,他深知物有成住壞空之理,決定到天浦縣城拍張照片以利保存,我於是帶師傅趕往縣城的某照相館,誰知走到半路竟下起雨來,師傅打開腋下夾著的一把雨傘,卻發現同樣夾著的木先生的畫像不見了。我驚呼道:‘不得了了!’師傅歎道:‘掉就掉了罷,也沒什麼不得了的。’那怎麼行,我讓師傅原地等候,自己折回原路尋找。正值上班時間,行人如蟻,我心急如焚,好容易尋到天浦縣北門,才發現畫軸安然躺在街邊碎石上,險些掉進排水溝裏,我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揣在懷裏,小跑回來交與師傅,師傅笑道:‘找著了也好。’此時忽然雨停,雲開天晴,我和師傅將畫展開檢視,發現丟失的畫在雨地裏躺了十多分鍾居然一滴水都未沾上,真令人大為稱奇。
“你知道嗎?我師傅山僧的畫最初是我炒起來的,他過八十歲生日時,畫了一幅‘皆大歡喜’,我印了三千份送人,從此師傅的名聲漸大,我也是第一個替他出畫冊的人。當時,師傅的一幅畫在美國可賣三千美金,緬甸一個旅遊團在鄴市晨鳴寺看到師傅畫的觀音像,連夜打車到猛虎嶺求畫。我師傅的畫吧,我是這麼看的,六十歲以前的畫不成熟;七十至七十五歲的畫成熟了,但無個性;七十五歲至八十歲是藝術的高峰;八十歲至九十歲形成自己的個人風格;九十歲以後的畫都是應酬之作了。”
“你指的是那些簡筆觀音畫?”我問。
“對。可它在鄴市的畫店裏仍要賣到五千至一萬元左右。山僧的畫為什麼賣不過木月文?除了藝術上的區別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成賢居士說。
“原因是什麼?”我急忙問。
“山僧的畫大多是佛畫,如今官員家裏不提倡掛佛像,畫的價位也就上不去,隻能在民間的善男信女中流傳。價位就差得遠了,當然商人還是信佛的。”
“你分析得有道理。”我若有所悟。又說:“你對木月文的《秀春圖》了解嗎?”
“聽說過這畫,但了解不多。有關木月文的情況,你最好找我們天浦的油畫家周賓,他在縣文化館和文聯都工作過,跟方方麵麵的人接觸多些。”說著,送給我一本成賢居士書畫集《片雲點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