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在這座繁華的都市,高架橋上的車子依然倏忽不斷,夜的迷離和縱容,路麵的暢快,給了駕駛者飛車的樂趣。
沒有人知道,那個單薄的身影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高架橋的隔離橋墩上的。
那是一個身穿白色針織開衫和淡藍色短裙的少女,她獨坐在路中央,雙手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雙腿在欄杆下蕩來蕩去,看上去怡然自得。
夜風沁涼,時不時地掀起了少女的短裙,露出包裹著厚長筒襪的修長雙腿,惹人遐思,她的臉白皙稚嫩,一雙眼睛黑而亮,她坐在車流中,一臉恬靜,嘴角含著微微的笑意。遠看去,白衣翩然,發絲飄舞的她,純潔淨美,像個誤墜入凡間的天使。
駕車者們都因此而減慢了車速,也許還有人想停車問一聲: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是在看風景嗎?還是在等人?
可是,高架橋不是個好的停車點,晚歸的人們又各有各的迫不及待趕路的理由,駕車者們一閃念之後,仍是在少女麵前滑過了車子。
夜深了,車子漸漸少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少女臉上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微揚起了下巴,帶著欣喜的神情,望著一輛快速駛來的白色寶馬。
那樣子,像是經過漫長的挑剔的篩選,甄別,終於發現了中意的完美新衣,躍躍欲試。
寶馬車是今年新款上市的車型,車身鋥亮,流線型設計,夜幕中駛來,華貴而內斂。
少女跳下橋墩,將裙角抹抹平,綻開一個微笑,看著那輛寶馬車。
寶馬車的主人也發現了這個少女,那是個心事重重的中年人,他仍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對她,隻不過是帶著點不明所以的匆匆一瞥。
距離少女隻有二十米的時候,車燈照射的範圍內,忽然消失了少女的身影。
寶馬車仍在全速前進。
“嗵”地一聲悶響,車子的右前輪撞在了什麼略帶硬度的物體上,接著又碾過了它,物體的體積不大,中年人能感到車輪壓扁了它的輕微的碎裂聲。
車身一個顛簸,中年人停了幾秒,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碾過那個物體的觸感……不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
原本一塵不染的車引擎蓋上,突如其來地多了幾點深色的粘稠液體。
中年人本能地望了一下後視鏡。
徹骨的恐懼馬上像一把冰錐一樣刺中了他的心髒!
在他車後方二十米處,是一具躺得平平整整的軀體,一雙纖細的手臂,姿勢優雅地搭在軀體的小腹上方,如果不看那個在解剖學中應該被稱為“頭”的部位,這具身體像是擺好撩人姿態,靜待著王子一吻醒來睡美人。
不過,沒有睡美人的頭會是扁平的,沒有“臉”的。
軀體的頭部,已然成了纏繞著黑色毛發的,紅白相間的一團血肉。
中年人踩下刹車,驚恐和迷茫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的寶馬剛剛碾過的,是少女的頭……
一間靜謐的內室,一抹搖曳的燭光是唯一的光源,影影綽綽的燭光,把一個人的影子投射到了天鵝絨的窗簾上。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子一動不動,像是進入了禪定。
遠遠的,救護車“嗚嗚”聲和警車的尖利警笛聲傳了來,劃破了夜的靜謐。
影子被驚擾了,緩而慢地站了起來,移動到窗邊,輕輕揚起了窗簾的一角。
一個微笑,在蒼白的唇邊綻開。
尖利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夜又恢複了它的寧靜和深遠。
燭火明滅中,一個聲音喃喃禱念:
願上帝寬容你的罪惡,接納你在他仁慈的懷抱中,成為他永恒的天使。
古靖之之章一
“古醫生,我覺得這間辦公室好熟悉。”她睜開小鹿一般黑亮的眼睛,定定的看著我,眼神中帶有不確定的迷茫。
似曾相識嗎?
我從電腦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
前幾天我在電視上聽過一個故事:丈夫因為重病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但依舊出現了術前醫生預計的後遺症,他失憶了。從加護病房出來,妻子站在走廊的另一邊,看到丈夫坐在輪椅上,目光渙散,根本認不出她,忍不住紅了眼圈。護士推著丈夫走過妻子身邊,丈夫突然轉過頭來,對妻子說,“對不起,雖然很唐突,但是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依舊愛你。
講這個故事的主持人紅著眼眶這麼說。
可是,這樣的事真的會發生嗎?
我不知道。
眼前的女人留著一頭蓬鬆豐盈的短發,發尾垂肩,素顏,眉目清秀,穿一件白色襯衣,領口微微敞開,米色闊腳褲和白色帆布鞋,全身上下的裝飾品隻有左腕上戴著的綠色護腕……
綠色。
我閉起眼睛。
我看過某些自詡專家教授的分析,他們大多數認為討厭綠色的人,都有著一顆孤獨而又焦躁的心。事實上我當心理醫生這三年,遇到過很多穿著紅色的衣服,像一團火似的叫囂著要殺人或者將被人殺的病患……而更多的人根本不在乎穿的是什麼,貂皮大衣和跨欄背心能說明心裏有什麼問題?大概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相信眼睛能看到的一切。
這也是我教導病人的第一條……
“用你的心去感受。”
也許她正好忠實的遵從了這一點。
我從電腦上拔掉U盤,放在西裝馬甲的口袋裏。合上電腦,走到她麵前。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似曾相識”是大腦的知覺係統和記憶係統相互作用的結果。不管是針對知識和感念的有意識記憶,還是針對回憶,事件,經曆的無意識記憶,都有可能遭遇對麵孔的知覺,對物體的知覺,對位置的知覺等等的知覺體係……簡單來說,似曾相識和餓了累了一樣,都隻是人的一種體驗,無法判斷是否是真實需要,真實存在的。
我見過很多人明明剛剛吃過飯,還不停的喊餓。
“你經常有這種感覺嗎?對某些人某些事似曾相識?”我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麵。
我想知道除了套近乎這個可能,她會不會還有些病態。頻率是我常用的一個詞,我相信所有心理醫生都幾乎是以此來判斷病情的。一個月有兩三天鬱鬱寡歡,甚至萌生自殺傾向,理論上是正常的,不過如果一個月有兩三個星期都這樣,就很迫切的需要心理醫生治療疏導了……
她聽了我的話,聳聳肩,“我不知道。”
說的並不確定。
近距離看她的眼睛,非常漂亮。以前因為一個病患的緣故,我收養過一隻貓,白色的小土貓,尾巴斷了一截,右腿瘸了,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它跟人不是很親近,總是在有陽光的地方,扮演著思想者的角色。當它和我對視的時候,目光專注,黑眸閃亮……隻是我經常找不到焦距。
她應該看出我分神了,不過並沒有什麼激烈反應。她晃晃頭,像是要驅除什麼不好的念頭,然後她說,“古醫生,我做了一個夢。”
資料上顯示她叫林茵,女,二十四歲,大專學曆,有三年的工作經驗,目前在一間貿易公司上班。
“夢見什麼了?”我拿出紙筆,深吸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子上,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在紙上記錄:2010年10月15日,下午3點2分,林茵,pre-talk。
如果不刻意看的話,我想誰也看不出我的字跡過於潦草,那是我的手有些不受控製的發抖造成的。
她開始講述她的夢。
“那是一座深水潭,我就坐在水潭邊的大石頭上……天好黑,水潭上波光漣漣……水潭裏麵,有無數的水鬼和怪獸,在窺伺著我,伺機而動……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像小老鼠一樣,吱吱,哦不,是咯咯的咬牙聲……我好像聽見有個細細小小的聲音在懇求我……拉我上來,拉我上來……”
也許她很善於講故事,我的想象中,浮現了幾個大學女生在夜半時分圍在下鋪,打著手電,聽鬼故事的畫麵——而一邊壓低聲音講述故事,一邊欣賞同伴恐怖表情的主角,便是眼前的這位林茵。
因為,言語恐怖,氣氛驚悚,但是她本人,依舊是平靜的,迷離的神情。
“突然,有一雙手,從水裏伸出來,柔軟,滑膩,像長滿了青苔似的,自上而下,抓著我的腳……”
她忽然提高音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她用力搖著頭,好像真的很困擾,“我拚命的掙紮,可她不肯放過我,她的力氣好大……我要被她拽下去了……她浮出水麵了,手指白的像個雕塑,可是還在動,接著是一雙細長的手臂,光潔的肩膀……”
她猛然用自己沒有焦距的眼睛對準我,咬著牙說,“她沒有頭,沒有頭!”
眼仁烏黑,眼神澄澈。
我不知道這個夢代表了什麼。有些心理師可能會因此判斷患者精神緊張,情緒焦慮,不過我不會這麼做。
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夢是現實的折射。
當然,前提是這個夢是真實存在的。
她勇敢的迎著我的目光,試圖在尋找她需要的,安慰,或者了然。
足足兩分鍾的時間,我們就這樣對視著,誰也不說話。好像玩一種誰先眨眼誰就輸的遊戲。
她是我最具攻擊性的病人,還有些許的暴力傾向。
大多數的患者根本不會自願的和我眼神對視,總是低頭,躲閃。
我的診室擺設很簡潔,家具除了桌台和椅子,就是靜靜臥在角落中用屏風隔開的一張診療床。海水圖案的壁紙、天鵝絨的窗簾、灰藍色的長毛地毯,整個房間的主色調跟它的門一樣,是深藍色,室內光線柔和,桌台旁的複古式樣的落地燈,發出淡淡的昏黃光線。
即便是白天,我也很少會拉開窗簾。
我喜歡讓患者們一進來就能同我一起步入一個輕鬆的氛圍,這裏很安全,很放鬆,和我一起聊天是愉悅的享受,而不是治療……這招對新來的人沒什麼用,尤其是女人的警戒心要比男人高很多。
不過現在不是她“攻擊”的好時機,所以她還是退讓了,縮回扶手椅上坐好,“你怎麼看?”
我換了個姿勢,雙手交叉,身子微微前傾,眼睛還是一動不動的盯著她,“你希望我怎麼看?”
這是戒備心理很強的心理病人慣用的伎倆,他們大多數時候不知道如何表達。病情介於自己能控製和不能控製之間,很容易臆想自己將要毀滅,於是更加迫切的需要心理醫生。有時候病人對醫生的信賴,跟醫生無關,是病人自己設計的結果。
“這個問題是我問你的!”她有些生氣了。
她的生氣就是斜著眼睛,挑高眉毛,跟這個年紀其他女孩拉著臉,嘟著嘴比起來,她這個表情更經常出現於四十歲左右,性格強勢,事業有成的女人臉上。